曼春手裏拿著塊紫銅牌子細細端詳著,這銅牌兩寸長一寸寬,正麵鏨刻“雷記錢莊京城貳鋪”,背麵正中“丁醜壬戌”四字被一圈花紋纏繞。


    童嬤嬤進了屋,把手裏端著的果盤放到了桌上,“姑娘,孫家送來好新鮮的瓜果,天熱,吃兩塊吧?”


    曼春應了一聲,把銅牌塞進袖袋裏,走到桌邊,見那一尺二的青白釉蓮紋盤子裏擺滿了切好的西瓜、蜜桃、楊梅,還有這個月份尚不多見的雪梨和葡萄,顯見得主人待客的誠意,她捏起一片西瓜咬了兩口,頓時覺得又甘甜又涼爽。


    “姐姐那裏有吧?”


    “有,送到各房的都是差不多的。”


    曼春吃了幾塊果子,對童嬤嬤道,“找個盤子分出來些,叫小丫頭們也甜甜嘴。”


    童嬤嬤依言去找了個不起眼的盤子,把果盤裏曼春愛吃的幾樣留了些,其餘的給了小屏,讓她端下去分了。


    童嬤嬤過來拿起扇子替她扇了扇風。


    “這幾根簪子和步搖纏在了一起,不好分呢。”


    童嬤嬤怕她一雙手不知輕重,再把好東西弄壞了,就接過曼春手裏的簪子,隻讓她在旁邊看著。


    曼春攥著袖袋裏的硬邦邦的銅牌,忍不住摸了出來在手心摩挲著。


    昨夜的那場大火幸而發現得早,雖然縱火之人用了硫磺、桐油助燃,但很快就被撲滅了,船上的人沒有什麽傷亡,各人的行李也都順利轉移出來了,因為臨時決定要來孫家,曼春身邊就隻留了兩個箱子,其餘的都交給王勤放在了貨船上,跟在她身邊的這兩隻箱子,一個裝了她的衣裳被褥,另一個則是一些藥材和她姨娘留下的那座鏡架。


    昨天夜裏隻顧著趕緊把行李弄下船,也顧不得會不會摔壞裏頭的東西,曼春想起鏡架裏放的那麵西洋鏡和最底下那層的幾把象牙梳篦和象牙套盒,擔心磕壞了,就趁著午飯後的小憩,和童嬤嬤一起把鏡架搬了出來,那麵西洋鏡和象牙梳篦因為用了綢子包裹,倒沒摔碎,隻是中間放置的一些金飾因為顛簸而亂糟糟的,需得耐心整理整理,令她意外的是,在她把大小抽屜抽出來後,竟在裏頭發現了一處夾層。


    夾層裏藏著一隻滿繡的荷包,做得頗為精致,正反兩麵彩繡團花,荷包裏隻裝了一樣東西,就是那枚雷記錢莊的銅牌。


    父親臨行前給了她一張可兌二百兩黃金的京城大通錢莊金票,大通、雷記,這都是老字號的錢莊,這樣的銅牌顯然比金票、銀票更易保存,若是沒見過這種東西的,多半不會在意,也認不出,畢竟上麵除了錢莊名稱,就隻有背麵的“丁醜壬戌”四字,曼春前世在袁家時就曾見過類似的東西。


    這是錢莊裏用來存取大額金銀的信物。


    藏在這麽隱秘的地方,肯定是不想讓人知道……應該是姨娘的東西。


    曼春想起了去年太太逼問的那件事。


    她想問問嬤嬤知不知道這個,但想想又罷了,倒不是不信任童嬤嬤。


    既然姨娘藏起了它,那麽現在的她也不應該把它拿出來。


    如果你想保守一個秘密,最好的辦法就是藏在心裏不告訴任何人。


    想來想去,她把銅牌塞迴了袖子,決定等沒人的時候把它放迴荷包,縫進那隻圍肚裏。


    外頭又傳來了幾聲“姿姐兒,迴來罷”的吆喝聲,曼春聽了一會兒,歎道,“也不知姿姐兒怎麽樣了。”


    童嬤嬤道,“小孩子魂不定,再大些就好了。”


    曼春好奇道,“我小時候也有過嗎?”


    “有過,怎麽沒有?不過府裏規矩嚴,可不敢這麽明目張膽的,後來老爺給姑娘尋了塊好玉戴上,就好了。”


    曼春從脖子裏掏出個紅繩係的玉牌,這玉牌細膩溫潤,並未刻什麽字,“是這個?”


    “是,聽說這還是當初老姨娘留下來的好東西,老爺說既然要戴玉,就戴好的,特意讓人找出來的。”


    曼春想起父親這一年多來待自己的好,思念突然洶湧而至。


    她突然想把一路上發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寫在信裏告訴父親。


    第一次坐那樣大的海船,她暈船暈了三四天,好不容易才習慣了,原本以為會這樣一直到天津衛,沒想到卻拐到杭州換了船。


    海真大呀,遠遠的望不到邊,隻有靠岸的方向能夠看到陸地,海的另一邊真的有神仙嗎?


    聽說孫家表哥以前下過洋,究竟有多遠呢?比她們走的還遠嗎?


    蘇杭之地果然富庶,不過她原本的生意經恐怕沒有那麽順利,隻求不虧本就算好的了。


    還想告訴父親,姑母其實有些不喜歡她,但這並不是她的錯,實在是二表哥太沒分寸。


    雖然二表哥傻乎乎的不會看眼色,不過小表妹還是挺有趣的,就是這兩天受了驚,也不愛說話了,隻盼著她能早些好起來。


    離京城越來越近了,可是離父親也越來越遠了,不知道父女什麽時候才能再度團聚,她心裏很難過。


    父親可一定要保重身體啊,姨娘們要是不懂事,父親也不必生氣,還有,公事雖要盡心盡意,可到底要顧著自己的身子,不要讓她們遠在千裏之外為他憂心。


    她要是在京城受了欺負,哥哥姐姐也不能護住她的時候,她能不能迴泉州?


    還有,等到了京城,她想叫王勤迴青州一趟,替她給老太太請安問好,可不可以?


    嗯……她們現在正在夏鎮呢,和姑母、表哥們一起住在孫家表哥家裏,這裏挺好的,招待很盡心,西瓜也挺好吃的。


    其實,她們原本沒打算來的,隻是昨晚起了一場火,把船給燒壞了,但是不用擔心,火勢不大,很快就撲滅了,沒傷著人,都太太平平的,孫家表哥去抓賊了,不知抓到了沒有。


    天太熱了,真希望秋天趕快來吧。


    曼春洋洋灑灑的寫了數千言,厚厚的一遝信紙,把信裝進了信封裏,她忽然想起了一個問題,該怎麽寄信呢?找誰送信?


    童嬤嬤道,“姑娘先別想這個,倒是該問問大姑娘,沒得隻姑娘一個寫信的,旁人都沒話說?”


    童嬤嬤顧慮的妥當,曼春抿嘴笑了笑,“是,我這就去問問。”


    唐曼寧自然是願意的,她問道,“你寫的信呢?”


    見了曼春那厚厚的一遝,她翻了翻,見裏頭多是家長裏短的“廢話”,笑得不行,“信也能這樣寫?等父親收到了信,看到眼花都看不完。”


    曼春奪過自己的信,嗔道,“我就要這樣寫,愛看不看,你們願意照著格式寫是你們的事,寫得我手都快斷了才寫了這麽些,難道還要讓我重寫?”


    她幫姐姐研著墨,犯起愁來,“等信寫好了,找誰去送啊?幾千裏路呢。”


    唐曼寧乜了她一眼,“說你聰明吧,有時候笨起來可真要命,何必派什麽人?驛站是做什麽用的?有往泉州去的公文,讓他們幫忙夾在裏頭送過去就是了,要是不放心,就請孫家幫忙看著些,都是親戚,誰還能跟你計較這個?”


    曼春其實是下意識的沒有去想請孫家幫忙的事,她隻要一想到那廝,就想起那夜被他壓製著動也不能動……太難堪了。


    這廝既然要去抓捕縱火之人,想來這幾天是不會迴來的,最好是能夠趁著他不在家,趕緊換一條船離開這裏。


    唐曼寧見一提起孫家,妹妹就一臉又羞又窘的樣子,覺得她是又想起當初在車上被製住的樣子。


    都已經過了那麽長時間了……


    她轉了轉眼珠,往外看了兩眼,壓低了聲音打趣道,“看你這樣子,是打算記恨到天荒地老了?要不我在信裏跟父親說說,把你嫁給他得了,省得一提起他來就把你氣得不行。”


    曼春捂著心口,惱道,“姐姐說什麽呢!要是再這樣胡說,我、我就不理你了!信呢?信給我,等我撕了,看你還胡說不胡說!”


    唐曼寧越發笑得厲害了,把自己還未寫完的信抱在懷裏,繞著桌子躲避曼春,“羞得臉都紅了,哎喲喲,這可真難得。”


    “你們姐妹鬧什麽呢?”


    聽見唐妍的聲音,兩人不敢再鬧,忙整了整衣衫,上前問了好,唐曼寧抿著嘴笑道,“我這不是瞧著妹妹心緒不佳想哄哄她麽,可她臉皮薄,不禁逗。”


    唐妍嗔道,“你也知道她臉皮薄,虧你還是姐姐呢,快罷了吧。”


    她見唐曼寧懷裏抱著什麽,就問,“寫的什麽?是信?”


    “是信,出來也有些日子了,還沒跟父親報過平安呢。”


    唐妍拿過來掃了兩眼,“好孝順女兒,你爹爹沒白疼你們一場,我也該給他去個信兒,等寫好了,交給孫家,請他們送去驛站,嗯……也寫幾句好話,免得誤會了,你們父親再怪罪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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