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沒能辦成事,不敢直接迴去複命,就找了她祖母韋嬤嬤,將事情說了,“……二姑娘要鬧到老爺和少爺那裏,哪兒還有官家小娘子的體麵?”


    韋嬤嬤戳了她腦袋一下,“沒用!你當時就該把東西翻出來抱走,她要找老爺?找去唄,自有太太給你做主。”


    石榴努了努嘴,“我們就倆人……”若是直接動手,萬一惹急了二姑娘,豈不是要吃虧?


    韋嬤嬤恨鐵不成鋼,“大姑娘身上不好,太太這會兒正煩心呢,你先去二姑娘那兒把大姑娘的東西收拾迴去……我去和太太說!”


    王氏把女兒搬進上房東廂,處理好家裏的事就守在唐曼寧身旁,時不時伸手探探女兒的額頭。


    唐曼寧躺在床上,半睡半醒的,嘴唇上都起了白皮,昨兒白天請了大夫來,開了藥喝了之後倒不怎麽燒了,可半夜裏又燒起來了,熱得燙手,葛嬤嬤不敢耽擱,趕緊又叫人去熬藥,這一折騰,就把王氏給吵醒了,也跟著守了半夜。


    韋嬤嬤進來在王氏耳邊嘀咕了一會兒,王氏看看女兒,對韋嬤嬤道,“先不提這個,你去替我走一趟大姑太太那兒,請她家那位太醫來一趟。”


    “我這就去。”大姑娘的病是要緊的事,韋嬤嬤應了,不敢再說別的。


    “等一下,”王氏想了想,“備上禮。”


    “是,”韋嬤嬤想了想,“比上迴給齊太醫送的謝禮厚兩成?”


    王氏點了點頭,“……去吧。”


    葛嬤嬤端了新熬的藥放在桌上,捏著勺子輕輕舀動湯藥,待晾得差不多了,叫了聲“太太”,把藥碗遞給了王氏,又抬起唐曼寧的肩膀,往她後背墊了個大靠枕。


    王氏試了試湯藥,見不燙口了,待葛嬤嬤拿了張帕子掖在唐曼寧的領口,就將藥碗遞迴給她,拿著勺子淺淺的舀了半勺,放在唐曼寧嘴邊,叫了幾聲,待唐曼寧張口抿了,皺著眉咽了下去,又舀起第二勺。


    唐曼寧有些艱難地轉臉避開,“苦……”


    王氏勸她,“我的兒,良藥苦口,喝了就不難受了,為娘已經叫人去你大姑母那兒請太醫了,等他來了給你看看。”


    唐曼寧勉強睜開眼睛,無力道,“把碗拿來,我一氣兒喝了。”


    “太太,”外頭丫鬟進來稟告,“大少爺和二姑娘來看大姑娘了。”話未說完,簾子已被掀開,唐鬆領著曼春進來了。


    看見曼春,王氏很不高興,看也不看她一眼,對兒子道,“你不在前頭好生讀書,帶她過來做什麽!”


    曼春過來探望姐姐,是做好了被拒絕的準備的,她福了福身,“正是因為知道姐姐病了,所以才來探望。”


    “母親——”唐曼寧一臉尷尬,不甚讚同的扯扯王氏的衣裳,對曼春使了個眼色,“我這會兒實在沒精神,妹妹身子骨也不好,免得把病氣過給了你,等我好些了,再找你說話。”


    王氏皺眉,嫌惡地瞥了一眼曼春,“還不滾!嫌你姐姐病得不夠重?”


    曼春咬了咬唇,忍下心頭的氣怒,“……還請姐姐保重,”她看了一眼王氏,“等姐姐好了,咱們再說話。”


    看到她這樣,王氏不知怎的,更生氣了,越發看她不順眼,“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算計的什麽?你是巴不得你姐姐有個不好,便好取而代之!黑了心的爛種,賤婦生的就是賤婦生的,一輩子也上不了台麵!”


    這樣的辱罵,饒是曼春一向心平氣和,也不禁冷下臉來,嘴角翹起一個譏諷的弧度。


    一時間屋裏靜悄悄的,葛媽媽端著空了的藥碗,更是大氣也不敢喘一個。


    唐鬆一看情形不妙,便推著曼春出來了,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麽。


    曼春動了動嘴角,也不知是笑還是怒,好半晌才歎了口氣,“王家正經嫡支出身……”竟轉身走了。


    唐鬆聽得分明,臉上頓時熱騰騰一片,看著曼春的背影,他張了張口,想要告訴曼春什麽,卻又說不出來。


    齊太醫請來了,給唐曼寧診了脈,又看了先前那位大夫開的方子,捋著胡子點點頭,“這方子開得倒也穩妥,中正平和。”


    王氏急道,“那怎麽還發燒呢?”


    齊太醫心裏道,這是治病,又不是吃了仙丹靈藥,不過麵上倒還是很和氣,想了想,用對方能聽懂的措辭解釋道,“總要讓病症發出來,不然憋在裏頭,更不好了。”說著,將原先那位大夫的藥房略略改了兩味劑量。


    王氏問道,“我過幾日要遠行,這孩子能跟去麽?”


    齊太醫手上的動作一停,“尊府千金年紀還小,穩妥些為好。”


    聽了齊太醫這話,王氏原本的想法也隻能作罷,迴京城賀壽的事是不能耽誤的,女兒的病她更是不敢耽誤,既然唐曼寧不能迴去,那麽好些事就得另外安排。


    王氏想了又想,終是叫了李嬤嬤來,“大姑娘如今病了,我迴京的事又耽擱不得,想來想去,沒有比你更穩妥的了,你留下,替我在這邊照顧大姑娘,如何?”


    李嬤嬤雖有些意外,但她本就是個性情沉穩的,便跪下磕了頭,應下了此事。


    王氏又道,“你選幾個得力的和你一起留下,至於你現在手頭上的差事……”她略一沉吟,“仍舊交還給韋嬤嬤吧,她也是做老了的。”


    韋嬤嬤心頭一喜,得意地看了李嬤嬤一眼,當著王氏的麵卻不敢露出來。


    王氏把李嬤嬤叫到身邊,囑咐了許多事,又道,“讓大姑娘離二姑娘遠著些,那就是個災星。”


    韋嬤嬤從旁插嘴道,“恐怕大姑娘不願意哩。”


    王氏沒有迴應,韋嬤嬤立刻不敢吱聲了。


    過了一會兒,王氏道,“陳姨娘這些日子倒也恭謹,她年紀小,乍一離開家恐怕也思念得很,韋嬤嬤,你去和她說,叫她收拾收拾行裝,我帶她一起迴去,她既然服侍了太夫人一場,總該迴去盡盡孝。”


    韋嬤嬤重新拿迴權力,正是喜不自勝,聽了王氏的話,笑吟吟地就去了。


    等韋嬤嬤出去了,王氏對李嬤嬤道,“韋嬤嬤年紀大了,有時候不注意,你讓著她些……迴頭我和老爺說好,以後每月就從前院劃賬,花多少用多少,都記上賬,大姑娘那裏該用的該買的,不要委屈了,你是個能幹的,我把大姑娘托付給你了。”


    “魏姨娘……她如今在我麵前老實,等我走了,她未必忍得下去,隻要不壞了規矩,不用管她——你隻要看好大姑娘就算有功。”


    陳姨娘聽了韋嬤嬤親自傳的話,整個人都傻了,等反應過來,韋嬤嬤已經出了院子。


    “這、這怎麽行!”陳姨娘把手裏的東西一摔,顧不得隻畫了一半的眉毛就要往外衝,被伺候她的小丫鬟興兒扯住了。


    “姨娘,你的臉——”


    陳姨娘隨手拿了塊濕帕子抹去臉上脂粉,便匆匆趕去了上房,興兒一見她這樣子,趕緊鎖了門,也跟了出來。


    對麵魏姨娘的丫鬟招娣趴在窗前,看著陳姨娘主仆兩個先後離開了,扭頭對魏姨娘道,“姨娘,對麵那兩個都出去了。”


    魏姨娘低著頭,聽見了招娣的話,卻沒有抬頭,而是仔細地在一塊暗紅色的綢子布上繡一對並蒂蓮。


    招娣嗑了會兒瓜子,正無聊著,就瞧見陳姨娘主仆兩個垂頭喪氣的迴來了,忍不住捂嘴笑了兩聲,縮了迴來,“姨娘,她們迴來了,我去問問?”


    魏姨娘不輕不重的戳了她一下,“問什麽?顯得咱們落井下石。”


    招娣往一旁吐了口瓜子皮,“哼!我就看不慣她們那狂樣兒,什麽玩意兒,一樣做奴才的,哪兒就比咱強了?如今她就是做了姨娘,也不如姨娘你得太太的信重!瞧吧,這迴準是太太收拾她了。”


    陳姨娘在屋裏氣了半晌,又不敢砸不敢罵——隔壁院子就是太太的上房——便隻好打興兒解氣,打了十幾下,打得她手疼了,才停下來,對興兒道,“晚上你去廚房多提些熱水來,我要洗頭。”


    興兒喏喏,低聲應了。


    陳姨娘瞥了她一眼,“你是不是心裏罵我了?”


    興兒低著頭,“興兒不敢……”


    “你最好是不敢!”陳姨娘哼了一聲,過了一會兒,又緩和了聲音,“我告訴你,我得了寵,你也有臉麵,懂不懂?”


    興兒趕緊點頭。


    陳姨娘臉色好了些,“去園子裏摘些花兒來,找個瓶子養著,我晚上戴。”


    且不說這些人心思如何,唐輜從衙門迴來,來到上房和妻子招唿了一聲,就去看女兒了,看著曼寧小口小口的吃了些東西,他安慰了幾句,出來對王氏道,“這幾日你多辛苦了。”


    王氏笑笑,“今天去請了齊太醫,改了方子,調了兩味藥,剛剛不怎麽燒了,看看今晚吧。”


    唐輜點了點頭,“……新任的泉州將軍帶著家眷到了,你抽空去拜訪拜訪,好歹也是親戚一場。”


    王氏一愣,繼而聽明白了他的意思,冷淡道,“這幾日家裏忙得很,再說吧。”她暗自冷笑,讓她這個出身王家嫡支的去給個出身旁支的送禮賀喜,這也太抬舉他了!尤其這人還是那賤·人的兄長,家裏早死了的姨娘的親戚,也值當的給他這臉麵?做夢!


    唐輜勸道,“王十七好歹也是王家出身,你不露麵,別人瞧著不太好看。”


    “與我什麽相幹?”王氏尖厲道,“他一個旁支的,我去上門拜他,他受得起麽?”


    唐輜仿佛看明白了她的打算,目光沉凝,過了好一會兒才道,“他是武太尉保薦,聖上欽點的泉州將軍,你不要生事,得罪了人沒得叫人笑話,衙門裏已經定好明日設宴招待他,你抽空去給他家下個帖子,到底親戚一場,不好太冷淡。”


    王氏臉色變得相當難看,扭頭迴了屋子。


    陳姨娘打扮得漂漂亮亮,頭上還簪了花,守在自己院子和上房之間的通道裏,時不時探出頭來察看上房的動靜,眼看著老爺和太太出了廂房,卻說了沒幾句話就吵了起來,太太一轉身走了,獨留下老爺一個人黑著臉站在那裏,陳姨娘不免猶豫起來。


    老爺看上去是被太太氣著了,這個時候湊上去……她正猶豫的工夫,再一抬頭,眼前已經沒了人影,不由氣得跺了跺腳。


    唐輜在王氏這裏討了個沒趣,也沒心思留在上房了,他歎了口氣,迴前院書房處理了些事務,吃了飯,看時間還早,就溜溜達達的去了小女兒那裏。


    幾個小丫鬟吃了飯,正提著熏爐在院子裏熏蚊蟲,說說笑笑的,見著老爺來了趕緊施禮,唐輜抬抬手,進了屋子,一眼瞧見原先唐曼寧住的西屋已經收拾得幹幹淨淨,隻留了些家具,連擺設也沒有。


    東屋裏曼春正趴在桌上練字,見他來了,放下筆擦擦手,唐輜看了幾張她寫的字,用朱筆在寫的好的字上劃圈,“還算有長進,不可懈怠。”


    曼春一笑,泡了茶雙手奉上,“我的字有父親指點著天天寫天天練,肯定是有長進的呀!”


    唐輜也忍不住笑了,“……你姐姐的東西都收拾走了?”


    曼春點點頭,勉強笑了笑,“今天上午姐姐屋裏的石榴帶人來收拾走的。”


    她悄悄看看父親,“姐姐怎麽樣了?還燒不燒?”


    唐輜道,“已經不燒了,比昨天好多了。”


    一時間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曼春頓了頓,道,“我今兒上午和大哥去看姐姐來著,被太太罵出來了。”


    唐輜摸摸她的額頭,“那就等你姐姐好了,你們再一起玩……你姐姐雖然不住在這兒了,卻也不必收拾得太素淨,我記得你先前讀書都是在那邊?總要擺幾樣能看的東西吧?”


    被他這麽一說,曼春抬頭看看他,又低下了頭,“外頭擺著的東西都收起來了,要不然今天就都被太太派來的人搬走了。”


    唐輜聞言苦笑一聲,被這麽一雙黑黝黝清淩淩的眼睛看著,讓他心裏一軟,“過幾日太太就要迴京城了,等太太走了,我帶你去見見你舅舅和舅母,好不好?”


    曼春瞪大了眼睛。


    唐輜覺得女兒這個樣子實在可愛得很,揉揉她的腦袋,“怎麽?你也是有舅舅舅母的啊,隻是他們原來在別處,剛剛來了泉州,等忙過這幾天,你姐姐身體也好些了,咱們就去!”


    曼春想了想,仍舊想確認一下,“是前一陣子晁嬤嬤說的那一位嗎?我姨娘的兄長?”


    唐輜覺得有必要和女兒解釋明白,“你姨娘有兩位嫡親兄長,在族裏分別排行第五和第十七,他們也是太太出了五服的堂兄弟,來泉州的這個是排行第十七的,被聖上任命了泉州將軍。”


    既然是要前去拜會,就少不了要準備見麵禮,曼春就問道,“不知道舅舅家裏有幾口人?表兄表姐們有沒有來?”


    這個唐輜哪裏知道?他想了想,王氏既然不情願,也勉強不得,“明兒我叫人給你舅舅家下帖子,叫他們留意一下就是了。”


    第二天泉州府上下官員設宴為新任泉州將軍洗塵,宴畢唐輜卻領了董知府迴來。


    好在他酒喝得不多,董知府這等人物自是不能往自己書房裏領,便將他請到了專門待客的蘭院,又使人去告知王氏。


    王氏聽了下人的稟報,忙打發人去準備宴客的東西,私下卻對韋嬤嬤道,“這可真是稀客,咱們老爺來泉州幾年了,什麽時候有過這樣的麵子?這王十七一來,他倒殷勤了。”


    董知府在先前的宴席上就已經喝得半醉,來到唐家先飲了盞醒酒湯才覺得精神些,他今天特地跑到唐家來,可不是單純找人喝酒,上一任泉州將軍剿匪不力還被問了罪,險些連他也牽扯進去,新來的這一位竟然是唐家的親戚,他和唐輜一向不睦,這會兒便是不得不拉下臉麵,不過,他身為一府之尊,總還要些顏麵,不得不借著酒勁兒遮一遮。


    守信家的今天跟著管事們一起去王將軍家送禮,她是女子,進後院是沒有幹礙的。


    “他家離咱們府上隻隔了幾條街,沒去住原先的將軍府,聽說是從別人手裏買來重新翻修了一遍,將軍夫人是極和氣的,這迴來泉州隻帶了兩位少爺和一位姑娘過來,姑娘年紀跟咱家大姑娘差不多……”守信家的絮絮叨叨將今天在王十七老爺家的見聞說了一番。


    曼春想起晁嬤嬤說過十七舅舅家有四兒兩女,長子如今跟隨其父在軍中效力,長女嫁到了濟南,想必這次跟來的除了在軍中效力的那一位,餘下的年紀不會太小,就問道,“看她們母女穿衣打扮是喜歡穿豔的還是素的?”


    守信家的笑道,“將軍夫人穿了一身玫瑰紫配石青馬麵裙,戴的首飾也新,她家姑娘倒穿了身月白窄袖衫,英氣得很,不愧是武將家的千金。”


    曼春心裏有了數,自己先前做的荷包、扇套那些小玩意兒挑出幾個精致的來送給表兄表姐,舅舅、舅母那裏因是第一次見麵,自己作為小輩倒不必送什麽見麵禮,隻要等著收禮就行了。


    窗外隱隱傳來絲竹聲,曼春聽了一會兒,問守信家的,“這曲聲是哪兒來的?”


    守信家的猶豫了一下,答道,“今兒老爺在蘭院招待府尊大人,這許是從教坊叫來……的樂師。”


    樂師?恐怕是歌伎吧?興許還有舞伎。


    也難為守信家的能謅出個“樂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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