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丹若的日子在嫁妝一天比一天的齊備中安靜的流著。

    七月裏,韓三奶奶生了長子,寧老夫人雖然沒多說什麽,可那份歡喜卻是一直露在臉上,四房總算是香火有繼,日子眼看著往好了走,沒有比這再讓她歡喜的了。

    四太太楊氏更是抱著孫子不願意撒手,她本來就喜歡小孩子,自己的孫子,更是愛之不盡。

    八月裏,李雨菊也生下一子,大太太劉夫人該有的禮節體體麵麵一樣不落,還打發李雨菊生母安氏時不常的過去看望。

    狄推官也人前人後表達著自己的歡喜,可到孩子滿月時,滿月酒卻沒辦,狄推官特意過府和大老爺李玉靖細細解釋了一迴,說是一是孩子生下來身子就弱,二來李雨菊生子時難產,到現在還沒調養過來,不辦滿月酒,是想讓母子兩個靜心調養。

    大老爺李玉靖從來不多管內宅之事,迴去和劉夫人轉說了這事,劉夫人並不介意,轉天,不過和寧老夫人解釋了幾句,寧老夫人沉默半晌,也沒多說什麽,隻吩咐劉夫人,把府裏的滿月禮加厚三成送過去。

    李雨菊滿月隔天,李丹若和寧老夫人說了,帶著母親、嫂子和自己另外備下的滿月禮,上車往狄府看望李雨菊。

    這是李丹若頭一迴到狄府。

    狄府離京府衙門不完,大門極是光鮮,就是太光亮新鮮了些。

    車子進了二門,李丹若放下車簾子,扶著魏紫的手下了車。

    二門裏,隻有春妍一個人孤零零候著,見李丹若下車,忙笑著迎上來見禮。

    李丹若微笑示意不必多禮,目光卻落在春妍綰起的發髻上。

    春妍感覺到李丹若的目光,低低道:“進府隔月,太太就給我和春華開了臉。”

    李丹若心裏頓時象堵了一團亂麻般,憐惜的拍了拍春妍,一邊和她一起往裏走,一邊低聲問道:“怎麽就你一個人迎出來?狄家大奶奶呢?”

    “她怎麽肯迎出來,她……”春妍滿臉憤然,卻又不知怎麽說、從哪裏說起才好。

    李丹若忙示意道:“我知道了,是我問差了,不該這麽問,聽說上個月你們老爺又抬進來一房小妾?”

    “嗯,一個清倌人,城南瓦子孝敬的,爺如今最寵她。”春妍低低道。

    李丹若暗暗歎了口氣,轉開話題問起孩子,“……聽說一直吐奶?老祖宗上次打發人來教奶娘喂好奶怎麽拍,奶娘學會了沒有?”

    “沒,大奶奶沒讓教,說不合家裏的規矩,現在還是吐,不過好一點兒了。”春妍低低道。

    李丹若悶氣了片刻,才接著道:“他狄家還有規矩?”

    春妍沒敢接話。

    李丹若深吸了口氣,不再多問,沿路打量著景致,沒多大會兒,一行人就進了李雨菊的院子。

    春妍引著李丹若進了東廂。

    還沒到開爐節,東廂裏隻有幾隻炭盆,燒的屋裏倒也算暖和,隻是炭氣有些重。

    李雨菊裹著被子半躺在炕上,見李丹若進來,支著胳膊就要坐起來,李丹若忙示意道:“二姐姐別動,就這麽躺著,我坐過去說話。”

    說著,除了鬥篷,側身坐到炕上,仔細看著李雨菊的臉色。

    李雨菊臉上帶著笑,聲音柔弱的吩咐道:“把老爺昨兒拿來的秋茶泡一碗給四妹妹嚐嚐。”

    春華答應了,親自下去沏了茶上來,李丹若接過抿了一口,誇了兩句,看著李雨菊笑道:“孩子呢,我先去瞧瞧他,迴來咱們再說話。”

    “讓她們抱過來給你瞧。”李雨菊臉上頓時浮滿了溫柔的笑容。

    春妍忙去隔壁叫了奶娘,抱著根大紅包被過來。

    李丹若打量著健壯的奶娘,看著春妍笑道:“這奶娘倒健壯,你們奶奶給尋的?”

    “嗯,大奶奶親自挑好送過來的。”

    “老爺也說我健壯,健壯了才能當好奶娘。”奶娘搶了一句。

    李丹若站起來,伸手去接孩子,奶娘忙叫道:“唉喲,四娘子也得小心,這屎娃娃沒骨頭,可得小心。”

    李丹若蹙了下眉頭,並不理會她,伸手接過孩子,抱著坐到炕上,挑開外麵的大紅綢包被,看著瘦小的象隻貓、閉著眼睛睡的極沉的孩子,一隻手抱著,騰出一隻手捏了捏捆的硬綁綁的蠟燭包,看著奶娘笑道:“還要有什麽骨頭,你把哥兒捆成一根骨頭了。這孩子再小也是人,你看看,捆成這樣他不難受?換了你,這麽捆著你,你難受不難受?”

    “大娘子可不能這麽說,這孩子就是得這麽捆著,要不然,等長大了,胳膊彎腿彎,長不成人。這是多少輩子傳下來的老規矩,還能錯了?”奶娘極不客氣的反駁道。

    “你這是怎麽跟四娘子說話呢?”春妍皺著眉頭道。

    奶娘看向春妍,更加不客氣的堵了迴去:“四娘子一個姑娘家,還沒出門子呢,她懂啥?我這不叫好好說話?我就說給她聽聽,這不叫好好說話這叫咐?”

    李丹若冷冷的盯著奶娘,看了片刻,放下孩子,就要解開那些橫七豎八、把孩子捆得結結實實的綢帶子。

    李雨菊急忙欠身拉住李丹若,“姨娘上迴來看過,說,是要這麽帶的。”

    “咱們府上的規矩你不知道?姨娘不知道?”李丹若意外的看著李雨菊問道。

    李雨菊眼神閃爍,避開李丹若的目光,含含糊糊道:“咱們府上是咱們府上的規矩,姨娘說,老規矩是要這樣,再說,這裏也是這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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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娘得意洋洋的看著李丹若,嘴角一路往下撇,拿眼角掃著春妍,似有似無的哼了一聲。

    李丹若心裏湧起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半晌才勉強笑道:“二姐姐說的是,孩子是二姐姐的孩子。”

    李丹若低頭看著懷裏孱弱的嬰孩,極輕極溫柔的他額頭親了下,將孩子遞給了奶娘。

    奶娘接過孩子,衝李丹若得意的抬著下巴,昂昂然就要轉身迴去。

    “慢!”李丹若喝住她,聲音冷厲,“你聽好了,哥兒好,你自然好,哥兒若有半分不妥當,你們太太饒得過你,我可不饒。去吧。”

    李丹若語調中透出的狠厲,聽的奶娘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往後退了幾步,竟是倉惶而去。

    “四妹妹別嚇她。”李雨菊急忙拉了拉李丹若。

    李丹若看著李雨菊,深吸了幾口氣,衝春妍擺了擺手,春妍會意,忙屏退眾丫頭婆子,自己侍立到門口守著。

    李丹若挪近些,看著李雨菊,皺眉問道:“二姐姐和我說實話,你這日子過的,到底舒不舒心?”

    李雨菊眼睫抖動不停,閉了閉眼睛,眼淚從眼角一串串滑下,半晌才說出話來:“有什麽舒不舒心的,不都這樣?哪家不都是這樣?”

    “唉喲!四娘子來了,你看看,我忙得團團轉,竟沒顧上迎出去。這個家裏,一堆的事,誰都一扒四五六的任事不管,全堆在我一個人身上。天天忙得我團團轉。”

    不過一個人的聲音,這院子裏卻驟然喧囂到刺耳。

    李雨菊急的倉惶起來,抖著手,用帕子按著眼角。

    李丹若伸手拍了拍她,歎氣道:“臉上好好兒的,看不出來。”

    李雨菊心下稍定,聲音低低,“是大奶奶。”

    “嗯,我知道。”李丹若悶氣的答道。

    幾句話間,大奶奶已經衝進了屋。

    李丹若端坐在炕上,端起茶,好整以暇的看著大奶奶。

    大奶奶見李丹若居高臨下的看著自己,不動也不說話,怔了,“這就是四娘子吧,喲,生得真是好。”

    “你該叫我四姨母吧?”李丹若一絲笑容沒有,抿了口茶,才慢聲細語道。

    大奶奶掉過頭,惱怒的死盯著眼李雨菊。

    李雨菊被她盯的一陣接一陣寒瑟,下意識的伸手去拉李丹若。

    李丹若被她拉的上身搖了搖,笑道:“姐姐放心,頭一趟來,這見麵禮我哪能忘了。”說著,揚聲叫著魏紫,“魏紫,把我給大外甥媳婦備的那隻荷包拿進來。”

    吩咐完了,才看著大奶奶,還是一絲兒笑容沒有,“我們這樣的世家大族,頭一條規矩,第二就是個禮字,這兩樣,無論如何錯不得,不然,再怎麽有銀子,也讓滿京城的人家瞧不起,你說是不是?”

    大奶奶一張臉漲得紫紅,卻作聲不得。

    李丹若眼皮微垂,端著杯子,專心的抿著茶,等魏紫將荷包塞到大奶奶手裏,才淡然吩咐道:“我陪你母親說說話兒,你去忙吧。”

    大奶奶滿腔忿然,卻不得不接過魏紫扔進她懷裏的荷包,鐵青著臉,想甩袖子就走,卻沒敢,勉強曲了曲膝,壓著氣出去了。

    李雨菊側耳聽著大奶奶跺地咚咚的腳步聲遠了,拍著胸口,舒了口氣,“她也是,上迴三妹妹來,也是招了頓沒趣,真當咱們姐妹都是我這樣好脾氣,你給她的什麽?不用太破費。”

    “沒破費,來前,根本想起來給她備什麽見麵禮,不過是平時帶著以備萬一用的荷包,裏麵就是一對一兩重的銀錁子。”

    李丹若看著李雨菊的笑容,滿心酸澀中混著說不清的滋味。

    李雨菊抿嘴笑了一會兒,才接著剛才的話題道:“你不用擔心我,沒什麽好不好的,老爺一個月怎麽著也到我屋裏歇上一晚兩晚的,我就知足了,姨娘勸過我,我都懂,女人,不都是這樣著的,母親那麽能幹要強的人,父親不也是……老爺又沒忘了我,時常也來,如今又有了兒子,我隻守著兒子過就行,我沒事,這眼淚就是從生了孩子以後才多起來的,姨娘說,月子裏,就是特別愛淌眼淚,出了月子就好了,其實沒什麽事。”

    李丹若嚇了一跳,忙問道:“現在好些沒有?是不是還覺得特別委屈?”

    產後抑鬱症的可怕,她曾經見識過,很久很久以前,她辦公室一個漂亮活潑的同事,產後抑鬱症跳了樓。

    “是啊,四妹妹怎麽知道?不過現在好多了,我要是又難過,又想淌眼淚了,就讓人把哥兒抱過來,看著孩子,逗著他玩一會兒,就什麽都好了。”李雨菊滿足的笑道。

    李丹若暗暗鬆了口氣。“那就好,等孩子再大些,會笑會玩的,就更好玩了,你逗著孩子,一天過的可快了。”

    李雨菊連連點著頭,“姨娘也這麽說。四妹妹特意過來一趟看我……”

    “這不是應該的,咱們是親姐妹,哪還有比咱們更親的?對了,三姐姐過來看過你了?”李丹若轉了話題。

    李雨菊笑道:“就是大前天來的,唉,你上次見她是什麽時候了?”李雨菊問道。

    李丹若苦笑道:“從她出嫁,我就沒再見過她,她過年都沒迴家,說病了,初三打發人接二伯一家過去了一天,太婆也不管她,也沒人提起她的事,她過的好不好?”

    “我看著象是不怎麽好,”李雨菊皺起眉頭,“三妹妹的脾氣,你也知道,行事……我總覺得有點太執拗了,她和陳家大郎吵了好幾迴了,聽她說起來,迴迴都是為了陳家大郎和家裏來往的事,她恨的什麽似的,說陳家大郎不爭氣,沒臉沒皮上杆子巴接人,都是一家人,你來我往,怎麽扯到巴接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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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丹若起身給李雨菊倒了杯熱水,自己也換了杯熱茶,迴來坐著聽她繼續說。

    “陳家大郎也常來尋我們老爺,兩個人很是相得,我聽老爺誇過幾迴,說陳家大郎是個明白伶俐人,再說,男主外,女主內,這當家男人在外頭交遊往來,女人也不該管。

    不過,我沒敢深說,就提了一句半句,一來三妹妹那個脾氣,二來,也是趕上了,上個月她剛和陳家大郎大吵了一架,來的時候還在氣頭上,正是聽不進去的時候。”

    李雨菊頓了片刻,有幾分遲疑,“這件事,我聽下來,倒是陳家大郎的不是,不過這話我可沒跟三妹妹說,怕她聽了更生氣,迴去再跟陳家大郎吵起來,隻挑著能說的勸了她一迴。

    這事兒,唉,你一向待人好,三妹妹的事我也不瞞你。

    上個月二嬸過生辰,其實也不是什麽整生辰,三妹妹想著父母不容易,早早就和陳家大郎說了,要接二叔、二嬸過去熱鬧一天,好好給二嬸賀個壽,要陳家大郎到衙門裏應個卯就迴去,誰知道陳家大郎直到人定過了還沒迴去,中間就打發小廝遞了句話,說在外麵應酬要緊的文會,脫身不得。

    三妹妹那脾氣,你也知道,哪按得住,送走二叔二嬸,捉住小廝一通拷打,唉。”

    李雨菊連聲歎氣,“原來陳家大郎是和大哥他們喝花酒去了,三妹妹更添了氣,打發人一趟接一趟叫了陳家大郎迴來,說是直吵了一夜,把陳家大郎的東西扔的滿院子都是,她來的時候,說陳家大郎還在外院書房裏歇著呢。”

    李丹若聽的不知道說什麽才好,兩隻手捧著杯子,呆了好一會兒,才苦笑道:“二嬸生辰這事,不是家裏不辦,今年裏,就是太婆的生辰,家裏都不準備辦了,今年一年,家裏那麽多人過生辰,就沒有一個大辦慶賀的,就是往年,除了太婆,別人也不過一碗壽麵,各人送各人的賀禮,這你都知道,三姐姐這心結結的太深了。”

    “嗯,”李雨菊似是而非的嗯了一聲。

    一碗壽麵裏就有著大不同,各人送各人的禮,就更懸隔著天地了。

    李丹若是個極敏感的人,聽出李雨菊那一聲嗯裏的不同意味,立刻不動聲色的轉了話題:“再怎麽,三姐姐不該和陳家大郎這麽吵鬧,這麽一吵,痛快是痛快了,可是有什麽用?”

    “就是啊,我也是這麽說她,怎麽能跟丈夫這麽吵鬧呢?那男人在外麵應酬交際,也不是女人家該管的,三妹妹那脾氣,唉,她也聽不進去……”李雨菊連聲歎氣說個不停。

    李丹若聽著李雨菊的絮叨不停,心裏溢滿了酸澀和悲愴。

    李家的女孩子,看著仿佛都是一樣的嬌貴,可這裏頭的分別,這會兒卻清楚明白的擺在眼前。

    沒有人教李雨菊怎麽做一個合格的大家主婦,她那些夫妻相處之道,都來自於安姨娘,所以她嫁進來隔月,就把自己的丫頭開了臉用來爭寵,她欣喜於老爺一個月能到她這屋裏一趟兩趟,這會兒來個一趟兩趟,床上侍候的,隻能是春妍和春華吧?

    她怕兒媳婦,甚至怕兒媳婦送過來的奶娘,她不懂立威,隻會爭寵,生生把一個妻,做成了妾。

    至於李金蕊,她這份要強極了的心,自己是能體會的,她也曾經這樣要強過,可這麽樣的要強,並不是真正的要強,於已更是沒有半分好處。

    這個道理,卻不是別人勸幾句,就能讓她聽得進去,要悟過來,必定要經曆一番慘烈之痛……

    李雨菊直說了大半個時辰,中間春妍進來送了碗紅棗蓮子湯,李雨菊吃了,又說了一會兒閑話,李丹若才起身告辭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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