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間裏早已觥籌交錯,但我的介入還是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我還沒來及收迴目光,那人卻剛好抬起頭來,我不得不對上他灼灼的目光。整個包間裏的喧囂在我的耳中全都偃旗息鼓了,我甚至能聽到自己的心髒撞擊胸膛的聲響。是喬奕諶的聲音勉強拉迴了我的幾分神思。

    “這位是誠信金融的方總。”喬奕諶轉而向方天宇介紹:“我的助理景昕,剛才去市政廳簽文件,剛把文件帶迴來。”

    誠信金融?真是夠諷刺的。我將心底的嘲諷壓製下去,客氣地鞠了一躬:“方總您好。”我的語氣很冷漠,也很疏離。

    “景昕……”方天宇的調子很慢,帶著些不易察覺的溫柔。跟從前一樣,原本英氣淩厲的兩個字卻被他念出了婉約的味道。

    我努力擠出一絲笑容,點點頭:“方總,幸會。”

    我坐在喬奕諶身側空出來的位子上,喬奕諶看看我又看看方天宇,臉上的神情有些變幻莫測。

    這樣的應酬就是喝酒,喬奕諶一貫冷漠,不敢造次的人隻有對我跟甄昱下手。我從來不認為酒量這個東西可以練出來,咬著牙喝下去,大不了就是吐得昏天暗地。

    “景小姐好酒量,再滿上。”這個人不知是誠信那邊什麽部門的負責人,這是他敬我的第三杯。

    喬奕諶握了下我放在腿上的手,他的意思我明白——讓我不要勉強,別喝了。

    我還沒開口拒絕,方天宇橫了對方一眼,居然開了尊口:“景小姐剛過來,想來是餓了,先吃點菜吧。”

    高冷了一個晚上的人,一開口居然是為我說話,不但是盈嘉這邊相陪的人愣了,就連他的屬下也一個個表情都意外得很,尤其是剛才要跟我再幹一杯的那位,現在更是不知是該進還是該退了。

    陸子航哪裏會放過整我的機會,一語打破了有些尷尬的氣氛:“方總可別小看了景小姐,她可是霜林醉的活招牌,向來是千杯不醉的……”

    說到霜林醉,在座的恐怕沒有人不知道那是怎樣一座銷金窟。酒桌上一時又安靜下來,各種眼神像是x光紛紛向我掃射過來。驚訝、鄙視、輕薄,我照單全收,如果在意別人的眼光,我也不會將霜林醉做到今天這個規模。

    方天宇的眸光黯了黯,看我的眼神帶著質問。我坦然地對上他的眼眸,世人都可以輕視我,唯獨方天宇不行,他沒資格。

    “四少所言極是。”我將杯中的紅酒一飲而盡,眼波流轉再無波

    瀾。世上哪有什麽堅強,不過是隱忍能力比別人強。不將悲傷表現在臉上,不將痛苦泄漏於人前,看上去若無其事,其實都是悉心掩飾,用以成全我的驕傲。

    酒我喝的有點兒猛,中途離席到洗手間吐過之後才舒服一點兒。洗手間的服務生對這種情景早已見怪不怪了,隻是在我出來時妥帖地送上了漱口水和毛巾。這些都是要付小費的,我剛才出來的急,沒把包帶出來。我將自己打理好,衝她抱歉地笑笑:“我一會兒讓人把小費送過來。”

    服務生連忙擺手:“我不能再拿您錢了,外麵的先生已經給過了。”

    難道喬奕諶在外麵等我?我想著覺得不太可能,他今天做東離席太久不合適。估計是讓甄昱出來關照我一下還差不多。我走出洗手間就看到坐在休息區沙發上的那位先生,他是今晚的主賓,離席太久更不合適——銀灰色的西裝裹在方天宇頎長的身軀上,一雙腿優雅地疊在一起。時光真慷慨,沒有收割他俊美的容貌,卻將他磨礪得更加沉穩內斂。

    迴包間不得不路過方天宇坐的地方,我也沒有要避開他的意思,憑什麽我躲他,怎麽也應該是他躲我。我徑直從他身邊走過:“謝謝方總替我付的小費。”

    “景昕……”方天宇霍地站起來,擋住了我的去路:“我們談談可以嗎?”

    “難道方總是想敘舊?可我實在想不出跟方總有什麽可談的。”我往後退了一步:“不好意思,借過。”

    “景昕,我知道是我對不起你,對不起景家。這些年我爸的身體一直不好,我也無法迴國,我有派人迴來找過你,但都沒有消息……”方天宇一臉歉疚:“你不是喬奕諶的助理嗎?為什麽會跟霜林醉扯上關係?”

    “說起這個還真是要感謝方總,霜林醉就是當年的夜貓呀。您當初給夜貓做的評估開出了一千兩百萬的價格,經過我這些年的苦心經營還有城南地價上漲,現在終於名副其實地值這個價了。方總不愧是財務起家,真是慧眼獨具。”我冷笑一聲。

    方天宇眼中滿是痛心疾首,若不是當年他在背後捅的那刀太狠,我都要被他的演技感動了。

    “景昕,容振堂是蓄謀已久,即使我站在你這邊,我們也鬥不過他。”方天宇握住我的手臂:“我知道現在說什麽都無濟於事,但是我當時也是逼不得已。我不奢望你能原諒我,我現在隻是想盡力補償你一些……”

    “你說的沒錯,容振堂蓄謀已久,那樣的破產評估即使你方天宇不做,自然也

    有王天宇、李天宇來替他做。毀了景家的是他不是你,隻要這樣想一想你的良心是不是就能好受一點兒,晚上才能睡著覺?既然如此,都不是你的錯,你也不需要給我什麽補償吧?若說犯錯,錯的人是我,隻怪我當初眼拙,錯看了人。”

    “景昕,你一定要這麽說嗎?我們算是一起長大,我不信你一點兒都不念及舊情。你可以不與我這樣針鋒相對,我沒有惡意,隻是想盡力彌補自己的錯誤……”

    “你打算怎麽彌補?你能把景容還給景家嗎?你能讓我爸爸恢複到三年前的樣子嗎?你能把容振堂也弄到像我爸爸一樣躺進u嗎?”我揮開方天宇搭在我手臂的手:“自己什麽都做不了,就不要說想彌補的話。我可不是容清淺,能裝出一副聖母樣:跟你說事情已經過去了,就不用放在心上這樣的話。方天宇,我告訴你,容振堂毀了景家,你跟你父親都是幫兇,這份‘情誼’我記得清清楚楚,一輩子都不會忘!”

    “景昕……”

    我快步從方天宇麵前走過去,衣袖也沒被他扯到半片。迴到包間時宴席基本已經散了,喬奕諶讓甄昱作陪去夜總會進行下半場。偌大的包間漸漸安靜下來一片杯盤狼藉。

    喬奕諶給我要了一碗解酒湯,看著我喝完才帶我離開。我覺得喝完醒酒湯之後還可以,但是夜風一吹居然暈得不行。喬奕諶馬上扶住我:“以後無論是誰讓你喝酒,都不許喝。”

    “沒事兒的。”我彎了彎嘴角,笑得有些虛弱:“時間長了沒被灌酒,變得嬌氣了。”

    來接喬奕諶的是上次那輛相當拉風的勞斯勞斯幻影,上車後喬奕諶把我的頭按在他的肩膀上:“睡一會兒就好了。”

    “嗯。”我閉上眼睛,那些陳年往事一幀一幀地在我腦海裏掠過,像是一部散發著陰謀氣息的電影,聽都聽不下來。

    從前楓城的商界雙足鼎立,盈嘉和景容雖然領域不同,但像兩艘航空母艦掌控著楓城的經濟命脈。就在三年前,景容轟然分崩離析。當時父親由於變故突發腦溢血,一直在搶救。我作為父親唯一的財產繼承人,參加了景容的董事會。我雖然從未參與過景容的管理,但也明白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道理。除了股票基金景容還有工廠和地皮,怎麽也不至於宣告破產。

    當時呈現在大家麵前的就是賬麵上巨大的虧空,至於那些錢究竟用到了哪裏,沒人說得清楚。景容資不抵債宣告破產,償還銀行貸款及各種債務之後,景容僅剩的一些資產再次分配,留給父親的就是

    一間瀕臨倒閉的夜總會。整個公司的資產評估是當時的財務總監方天宇做的。

    就這樣,昔日的商業航母隕落。而創造這個商業神話的三位元老今時今日是何下場——我父親景封柏躺在醫院的重症監護室裏朝不慮夕;方天宇的父親方誠信另起爐灶的投資公司在紐約掛牌上市;容清淺的父親容振堂坐上了楓城商界的頭把交椅。是的,今天的楓城商界不再是雙足鼎力,而是容氏一家獨大,就連根深蒂固的盈嘉也無法蓋過它的鋒芒。

    這樣的格局,明眼人都想得到景容當年的破產必然內幕重重。可是想到有什麽用,現在是法治社會,任何事情都要用證據說話。我拿不出任何容振堂侵吞景容資金的證據,那麽,一切都不會改變。

    腦袋裏亂哄哄的,可我居然真的睡著了。晚上醒過來時眼前一片漆黑,我喉嚨幹得冒煙,伸手開燈卻不知道帶倒了什麽咣當一聲,在寂靜的夜裏格外兀禿。

    啪的一聲燈亮了,我下意識地眯了下眼睛,發現燈光還算柔和不太刺眼。

    “怎麽了?”我聽到喬奕諶睡眼朦朧的嗓音。

    “我不知道把什麽東西弄地上了。”我看看**頭櫃,原本立著的相框被我弄倒了,還有一隻水杯滾在地上。

    “不用管了,明天有人收拾。”喬奕諶長臂一伸把我收進懷裏。

    “你鬆開,我要喝水。”

    “等著,我去給你拿。”喬奕諶起來,身上隻鬆鬆垮垮地穿著一條睡褲,就那樣半裸著出去了。

    我看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這裏是喬奕諶在星河苑的臥室,但自己是怎麽來的這裏,真是一點兒印象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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