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陳一墨哭了半宿。

    可無論她怎麽哭,怎麽委屈,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宋河生在某些事情上的態度,簡直堅硬得可怕。

    但那晚宋河生總算沒有一走了之,一個坐在門外院子裏,一個睡在門內涼椅上,陳一墨一開始還哭還罵他,後來發誓賭咒地不要跟他說話,他則不管她氣也好,哭也好,罵他也好,反正他默默都受著,在外麵陪著她。

    最後,陳一墨氣累了,在涼椅上蜷著睡著了。

    他拿了一床薄被子,給她蓋上,也蓋住她那一身火紅的裙。

    而後關上門,自己依然坐在門外,點燃一支煙。

    說這夜短,卻怎麽也望不到頭。

    說這夜長,煙一根接著一根,天也就亮了。

    地上一堆煙蒂。

    那一宿的酒意和迷亂也在這煙灰裏散盡。

    陳一墨經這一晚上的鬧騰,哪裏又能睡得特別安穩?天剛亮,她也就醒了,一醒來,又沒見宋河生人影,這怒氣壓不住地就往上冒。

    嘩地拉開門,發現坐在門口的宋河生。

    光著膀子,一股煙味。

    宋河生被這突然的動靜給驚一跳,扔了手裏的煙蒂,下意識去尋口罩,慌慌張張給自己戴上,又想到自己身上的傷疤,衣服卻是扔在屋裏的,手邊無可遮蔽的東西,他的手按得住一處,按不住一片,他整個肩膀都縮了起來,像一隻受了傷想把自己藏起來的鳥,卻無處可躲。

    陳一墨再多的脾氣也在這一刻煙消雲散了。

    她假裝沒看到這一幕,指著滿地煙蒂破口大罵,“抽!你就給我抽!年紀輕輕好的不學就學些歪的!你的肺還要不要了?街頭張老頭肺癌死的你曉得嗎?”

    那語氣,跟河生媽罵河生爸差不多吧。

    但這一罵,宋河生無處可藏的尷尬卻無形中化解了。

    他也跟他爸似的,默默挨罵,認命地拿起掃帚,開始掃煙灰和煙蒂。

    “今天要去店裏嗎?”陳一墨靠在門框上問。

    “嗯。”

    “那我跟你一起去。”

    “好,你今天打算幹嘛呢?”

    “我先去吃個早點,然後去買點東西,下午去胖丫店裏玩玩。”

    “就玩吧,買東西等我跟胖叔請兩天假,陪你去買。”宋河生想著她隻怕要買出國用的東西,買得多,他幫忙去扛。

    “那我自己先逛逛!”

    “行。”

    兩人說著話,好像昨晚的事不曾發生過。

    這幾天真是陳一墨最清閑的日子。

    從小到大,她一直忙忙碌碌,忙學藝、忙學習,從不曾停下腳步給自己一個喘息的時間。

    休息,對她來說,就是浪費光陰。

    現在,她短暫歇息,才發現,這麽多年來,她埋頭忙碌,她漸漸光環閃耀,不知不覺,她就成為被注視的那個,她也習慣了被注視,她的一言一行,一點點進步,都在宋河生眼裏和心裏,而宋河生卻從來不曾在她麵前談及他自己。

    比如,他沒說他成主廚了,他沒說他收了徒弟,他沒說他的廚藝早已經青出於藍超過胖叔,他沒說他獨創的幾道菜成為店裏的招牌頗有名氣,他沒有說胖叔根本不會做甜點,他全憑看中外網上視頻自己鑽研。

    這些,都是陳一墨在胖丫咖啡店裏消磨時間時,胖丫說的。

    她當然不肯服氣自己對宋河生的情況還沒胖丫知道得多,很臭屁地在胖丫麵前嘚瑟:當然,我河生哥可棒了!

    但背地裏卻拎著宋河生的耳朵質問,“為什麽都不跟我說?”

    宋河生不以為然的語氣:“這有啥,沒啥可說的。”

    “我每次問你在胖叔店裏怎麽樣,你都兩個字,挺好,就這麽敷衍我!”陳一墨生氣,“等我出去了,你問我怎麽樣,我以後也就告訴你兩個字,挺好!”

    他倆相處,本來就是她更鬧一些,愛說,愛笑,什麽話都藏不住,一丁點兒小事都要告訴他,而他一向寡言,沉默又穩重。

    也許一開始隻是喜歡聽她說,看她笑,後來,就變得隻能聽她說看她笑,而他說不出來了……

    這並不是一個愉快的話題,至少其實已經些微觸到他或者他們之間某個最根本的問題。

    但他看著她氣鼓鼓的樣子,那點“不愉快”也很快沒了,反而忍不住笑了起來,要她忍住什麽都不說,隻說“挺好”,好像也挺不容易的。

    他隻好捏捏她的臉,把她鼓鼓的腮幫子捏扁,“我真的挺好,以後也會好好地把自己過得挺好,你放心。”

    陳一墨的氣就這麽被他捏散了,還是捶了捶他肩膀,“那你以後要好好跟我說,我在你身邊看著呢,都有那麽些事不讓我知道,以後我和你隔那麽遠,你要騙我不是易如反掌?”

    他笑得愈加無奈,“我怎麽會騙你?”

    她靠進他懷裏,抱著他,幽幽的,“我就是怕,怕見不著你,怕你不在我身邊了……”

    他暗歎,迴抱了她,好久,才說,“可是我在這裏啊,在河坊街呢。”

    “嗯!”他在河坊街呢,一直在,不會變,就好像河坊街的月亮,終歸是不會變的。

    陳一墨靠在他胸口,凝視著他頸間那朵銀桃花,默默地想。

    銀桃花的繩兒還是從前那根,都褪色了,等下重新編一根,給他換了。

    陳一墨買了新繩又去胖丫咖啡店裏消磨時間,胖丫這個老板娘除了玩兒也找不到別的事,馬上湊過來和陳一墨聊天,問陳一墨出國手續什麽都辦齊了沒,準備工作都做好了沒雲雲。

    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胖丫最終還是問出了河坊街大多數人心裏的疑問,“墨囡,你還迴來嗎?”

    “當然啊!”陳一墨給繩圈打上結,語氣篤定無比。

    “可是……”胖丫想問的是:河生哥真的配不上你了。但她換了個委婉的說法,“可是,你為什麽不督促一下河生哥你?讓他更加有出息一點?”

    這話立馬換來了陳一墨的白眼,“什麽叫有出息?”

    “就比如……”胖丫自己都心虛了,“念個成人高考,有個學曆?”不然墨囡書越念越多,還跑國外念去了,而宋河生還隻是一個高中生。

    “或者自己開店,賺很多錢?”胖丫一邊說一邊觀察陳一墨表情的,隻要陳一墨一生氣她就不說了,“再不然……再去整整臉?現在的技術比十幾年前好了……”說真的,墨囡樣樣好,宋河生要什麽沒什麽,連長相都……雖然當初宋家也花了點錢給宋河生整臉,但效果並不怎麽好。

    胖丫每說一句,陳一墨心裏就沉一分,說到這裏,她整張臉都沉下來了,胖丫也識趣地住了口,急道,“我就隨便說說的,你別生氣啊,我知道你們倆感情好,但大家都這麽說……”

    “你覺得這些是出息?”陳一墨開始收拾東西,“胖丫!那隻是你覺得的出息!在我心裏,河生哥不管有沒有學曆,不管有沒有錢,不管長什麽樣子,都是有出息!河生哥就是最好的!”

    陳一墨拎著包拔腿就走了。

    “墨囡!”胖丫急了。

    葡萄走過來,問她,“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

    胖丫把事兒一說,十分不安,“你說,墨囡是不是生我氣了?”

    “沒有,她不會生氣。”葡萄在她身邊坐下來,把手裏的甜品擱她麵前,本來是拿給倆姑娘一塊兒吃的。

    “真的麽?”胖丫還是不放心。

    “真的,我確定,不信你明天約她來喝咖啡,她準來。”

    胖丫相信葡萄的判斷力,他說真的那就是真的,他看人特別準。

    但她還是很疑惑,“葡萄,你說,墨囡真的不在乎河生哥這麽碌碌無為下去嗎?那她跟河生哥的差距就越來越大了,我好害怕他們有一天分手,墨囡為什麽不督促一下河生哥上進呢?河生哥肯定聽墨囡的話!”

    葡萄微微一笑,“我猜測啊,不是不在乎,而是太在乎。”

    “什麽意思?”胖丫不懂了。

    “因為太在乎,所以輕不得,重不得,輕了怕忽視,重了怕傷到,隻能捧在手心裏,寶貝著,愛護著,順其自然。”

    “可是……”胖丫似乎有些懂了。

    “好了,你別多想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禁區,碰不得,他們自己比誰都清楚。而且,如果一個人想上進,不需要別人督促也會上進,關鍵他自己想不想,再說上進有很多種形式,陳一墨說得對,的確不拘泥於你說的那幾種,怕的是,無論怎麽努力上進,心與心之間的距離追不平。”

    胖丫無奈了,“葡萄,你說話總是這麽玄乎,好像很有道理的樣子。”

    葡萄笑了笑,“那就不去想那些玄乎的事,我最近找到一款新豆子,味道不錯,想不想嚐嚐?”

    胖丫點點頭,“好吧。”

    “你等著。”葡萄起身,去給她做咖啡。

    陳一墨抱著她的包從咖啡店出來一路狂奔,一口氣跑迴小院,她站在小院門口喘著氣,但胖丫的話始終在她耳邊,如影隨形。

    她調轉頭繼續飛跑,跑到胖叔飯店。

    這個時候的飯店仍然很忙,座無虛席。

    胖叔跟她打招唿,她匆匆應了聲,直衝後廚而去。

    小刀眼尖看見她,歡喜得眯起了眼,“師娘來了!”

    她便站住腳步,在那看著宋河生。

    宋河生正好炒完一份菜裝盤,看見她,示意她站那別動,他自己走過來。

    “幹什麽去了?怎麽一頭汗!”宋河生想給她擦汗,可看自己這一手油,也不方便。

    陳一墨跑這兩遭,本就跑得滿頭大汗,後廚又熱,蒸一下怎不熱?

    他背後的小刀忽然做了個鬼臉,他好像感應到什麽,迴頭一看,小刀馬上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

    “師父,沒事,真的沒事,就是前台又來幾個單子,要點你那道錦瑟無雙。”小刀舉手表示自己無辜。

    “知道了。”他應了聲,頗有幾分威嚴,迴頭問她,“是有什麽事找我?”

    錦瑟無雙是菜名麽?真好聽?

    陳一墨忽然便想起從前的一段對話。

    “墨囡,你覺得呢?你覺得男生就當一個平平凡凡的老師有出息嗎?”

    “河生哥,什麽叫出息啊?我覺得出息就是好好做自己該做的事,就叫出息!比如你爸,是好木匠,大家有木工活兒都找他,這就叫出息;再比如胖丫爸,炒菜好吃,開個餐館大夥兒都愛吃他炒的菜,這也叫出息!那比如我和我師父,我們都是手藝人,把手裏的東西做好了,也叫出息!當老師怎麽就沒出息呢?好好教書,教出一批有出息的弟子出來,那可就是大出息啦!”

    那是她自己說過的話!

    她自己用力擦了把汗,“河生哥,你開心嗎?”

    “嗯?”宋河生不懂她的意思。

    “你當廚師開心嗎?”

    宋河生想了想,很慎重地迴答,“開心啊!”

    這個答案是真實的,他是真喜歡當廚師,比當年上學時背課文解數學題開心多了,那些總背不好的課文總解不開的題不知讓他撓掉多少頭發,但廚藝就不同了,好像一學就會,一炒就好吃,而且,看到客人喜歡他炒的菜,尤其陳一墨每次吃得唿嚕唿嚕的,那種愉悅感發自內心。

    隻是,她這麽急吼吼跑來,就是問他這個的?

    陳一墨笑了,“好!”

    說完,她目光落在他的銀桃花上,伸手利落地取下來,給換了根新繩,再幫他戴上。

    “就這事?”他失笑。不能等他迴去換嗎?

    “還有!”陳一墨也看著他笑,然後突然襲擊,抱著他的頭,踮起腳,在他喉結上親了一口,“河生哥,我愛你!”

    場合什麽的,她才不管!

    就是河生哥戴著口罩,親不到他的嘴!

    偷襲成功,她撒腿就跑,又是一口氣跑出飯店,跑到河坊街商業街上,腳步漸漸緩了下來。

    有些話,她永遠也不會說的。

    而後廚的宋河生,則被她這突然襲擊弄得愣了好一會兒。

    小刀笑嘻嘻地在那擠眉弄眼,宋河生迴頭眼一瞪,“下班再切一百個蘿卜!”

    “啊?師父!”小刀哀嚎,“店裏都沒有一百個蘿卜給我糟蹋!”

    真是太無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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