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十盯著眼前的小男孩,越看越覺得有些古怪,鼻尖嗅了嗅,眉頭一皺。


    他聞到了一股味道,一股死屍的味道,味道是從小男孩背後的竹筐裏傳出來的,框裏死氣沉沉,看男孩彎腰的程度,框裏應該藏著什麽東西。


    當然。


    眼下這世道,唐國的北境遭了大劫,哪裏能好過啊。


    揉了揉小男孩的頭,寧十隨口問道:“你們村子叫啥?”


    小男孩低頭動了動腳趾頭,感受著腳底板的溫暖,然後就抬起頭很認真的迴答寧十的問題:“我們這兒叫鹿家寨。”


    寧十:“村裏的人呢?”


    小男孩:“昨天有騎高頭大馬的士卒路過,死了好多人,剩下的都跑了。”


    寧十:“你咋不走?”


    小男孩眉眼間顯出一抹憂傷:“妹妹病了,我得留下來照顧,我把妹妹藏在地窖裏,那些兵沒發現。”


    寧十愣了愣,又瞧了瞧他背後的小框:“那現在呢?準備咋辦?以後路過的壞人會越來越多的。”


    小男孩點點頭:“我知道,所以,我要離開村子了。我也是正要離開的時候,才碰上的這位胖哥哥。”


    寧十:“想好去哪兒了?”


    小男孩不假思索的說:“禪山慈濟寺啊,老村長都說了,大家可以先去附近的禪山上,寺廟裏的大師會庇護我們。”


    寧十重複了一遍,然後從腦海裏搜索記憶,想想姑姑是否提起過這樣一個佛家宗門,答案是:“沒有,一點印象都沒有,不過這禪山到是聽說過。”


    寧十是個吃貨,他姑姑也是個吃貨,寧十印象中的禪山,就是一種茶。孟八九曾跟他說過,禪山最出名的就是茶,尤其適合雪後采摘,算是茶中的極品。


    佛宗喜好行善積德。


    想來是不缺幾口飯吃的。


    如果這慈濟寺距離此處很近,那今夜不如就去這寺廟裏借宿一宿,寧十是這樣考慮的,然後問了小男孩:“慈濟寺遠嗎?”


    小男孩想了一下:“不算遠,但也不近,天黑前應該是到不了的,但一個時辰肯定能走到。”


    寧十:“那我們跟你一起去吧。”


    小男孩:“可以。”


    寧十:“我叫寧十,你叫什麽?”


    小男孩:“鹿嚴,鹿家寨的鹿,嚴寒的嚴。”


    寧十跟鹿嚴交談的時候,一旁的春夜不知怎麽了,一直打噴嚏,一個噴嚏接著一個噴嚏,打個不停。


    春夜的鼻子很靈,比小狗的鼻子都靈,然後她就嗅到了鹿嚴背後竹筐裏的不同尋常,伸手將竹筐猛的拽開。


    一個冰冷的屍體,赫然出現在眾人眼前!


    竹筐裏,躺著一個臉色紫青的小女孩,蜷縮著身子,已經死透。


    這造孽的世道啊。


    ……


    晚霞中。


    鹿嚴步履穩健的走向他心裏的禪山。


    背後竹筐裏躺著他的妹妹,他知道自己妹妹已經死了,否則他不會走出家門,他是哥哥,他要保護自己的妹妹。


    鵠國騎兵路過的時候,妹妹受了傷,生了病,雖然他將妹妹藏起來,可妹妹最終也沒能活下來。他自責,但他不能倒下,他要將妹妹背上慈濟寺,因為他希望妹妹在那邊能榮登極樂。


    鹿嚴不懂什麽叫極樂。


    總之,應該是很好很快樂的地方,他沒去過,但他聽說慈濟寺的師父們可以送人去極樂世界。


    他去禪山可不是去避難的。


    他在妹妹閉上眼的時候就發誓,總有一天要宰了那群高頭大馬的壞人,他都記著呢,每一個人的樣子,每一把兵器的樣子,每一件甲胄的樣子,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你要是問鹿嚴,能不能放下?你還小,背負這麽重的包袱,會壓垮你的。


    鹿嚴肯定不會同意,用他自己的話說:“你要是能讓村子後山新墳裏的人起死迴生,你要是能把我妹妹找迴來,那我就聽你的。你肯定做不到,所以,誰都不要勸我,這事兒沒得商量。”


    鹿嚴走路的步伐很直。


    筆直。


    因為不想拐彎,連心思都不要拐彎。


    寧十知道禪山有一種茶很出名,但是他不記得這茶的名字,其實這茶跟他們的目的地慈濟寺還頗有淵源。


    在有唐國之前,慈濟寺其實不叫慈濟寺,慈濟寺隻是寺廟為了隨波逐流,應大勢所趨改的名字,因為曆代唐王都希望寺廟可以慈悲為懷,救濟世事。


    禪山上的寺廟之前的名字叫煮雪。


    禪山上最有名的茶也叫煮雪。


    在老輩人的口口相傳中,有這麽一個故事。


    據說,很久之前,禪山是非常非常冷的,比梅山風口都冷。因為年久天寒地凍,不管是誰,隻要一張口說話,很容易就會結冰。


    兩個人麵對麵的站著,可能都聽不到對方說了什麽,怎麽辦呢?隻能迴到家中,沏上一杯茶,慢慢煮來聽。


    故事出自禪山深處的寺廟,久而久之,故事裏的寺廟就被大家稱唿為煮雪寺,這座山上最好的茶也就被稱唿為煮雪茶。


    寧十就著落日攀登禪山時,山腰處的慈濟寺發生了一件事情。


    寺廟正中央的大雄寶殿威武肅穆,大殿分開三門,大殿裏蹲著三尊佛像。左手阿難尊者,右手迦葉尊者,中間釋加牟尼。


    佛像前鋪著一個灰色的蒲團。


    這時候的蒲團上無人。


    平日裏,這個位置,這個時候,住持懷藏大師應該在參禪的。


    天色漸漸黑了下來,禪山細細嗦嗦飄起了雪花,這雪已經不知道是這個冬天下的第幾場了。整個唐國,除了北境,哪兒都不下雪,仿佛一國的雪都集中到了一處,下個沒完沒了。


    大殿旁邊一個禪房中。


    房中央擺著一個小火爐,火爐上擺著一個紫砂壺,壺中新添了茶,壺頭蕩漾著一團一團的白色霧氣,壺嘴兒冒著咕嘟咕嘟的水泡兒。


    原來懷藏大師沒去參禪,竟是躲在此處參茶。


    懷藏穿著厚厚的佛袍,滿臉皺紋,手掌幹枯,但是人很精神,手也很有力量。


    茶壺響了三十三聲的時候,懷藏端起來給自己倒了半杯,吹了吹杯簷的熱氣兒,把茶水慢慢送到嘴邊,小小的抿了一口。


    茶有些寡淡,有些太清。


    懷藏盯著茶壺裏的水,又用手捏了捏旁邊的茶,歎了口氣:“今年這煮雪茶好像沒了往年的滋味,三分雪煮七分茶,雪色伴茶香……好像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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