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和狗。


    撞到了一起。


    瞬間撕咬成一團。


    真真正正的撕咬,一邊是為了生存去撕咬,一邊是為了守護去撕咬,全都拚了命。母愛永遠是最偉大的,完全無法用邏輯來解釋,你也根本不知道小餘生的母親從哪裏爆發出來的能量。頭、手、牙、指甲、膝蓋……隻要能當做武器的,隻要能給這群瘋狗帶來傷害的,這位母親,無所不用!


    雪地上。


    開出一朵一朵的血花。


    殘忍血腥的搏鬥,此起彼伏的嘶吼,滿眼的血,除了血還是血,哪兒哪兒都是血……這血這一切就成了陳餘生兒時的噩夢。


    從那一天起,他就不能再看到血了。


    天無絕人之路,後來,路過的村民打跑了瘋狗,救下了母子,可是陳餘生母親的臉卻完全被咬爛了。身上也留了無數的病根兒,單看那張臉,比妖怪都可怕。


    說實話,陳餘生心裏的夢魘,已經很久沒出現了。


    可今天卻來了。


    不是陳餘生自己的召喚,是這個空間主動喚醒了夢魘,這夢魘才是真正對陳餘生的考驗,留下的人真正需要麵對的‘向死而生’。


    最可怕的‘向死而生’,不是麵對能看得到的妖魔鬼怪,而是麵對你自己的內心。


    夢魘中陳餘生的母親早就不在了,受盡了人間的萬般疾苦,嚐遍了世事的冷暖炎涼。


    陳餘生母親經常對他說:“這一切都是命,人各有命,強求不得。”


    可笑!


    可悲!


    可惡!


    陳餘生偏偏不信這個邪,從小就不信,其實他知道,自己母親也是不信的。否則她怎麽會平白受了十年地獄般的折磨,而不願意安心死去呢?


    那一場災禍之後,陳餘生的母親沒有瘋,也沒有傻,她得把自己兒子拉扯大啊,起碼大一點,再大一點,再大一點,能自己生活了再說。


    可是一個‘妖怪’,一個憑借一張臉就能止啼的‘妖怪’,要受盡怎樣的磨難,才能安心閉眼呢?


    很多人想象不到。


    但是,陳餘生能想象到,因為他經曆過。


    他經曆過十個銅板生活一個月的日子,他經曆過所有的苦難……


    陳餘生母親的手其實很巧,針線活極漂亮,可活兒再好,誰願意買一個‘妖怪’的東西啊?就算是買,人家又願意付你多少銅板呢?


    其他人賣五個銅板,陳餘生家就隻能賣兩個,吃虧不?吃虧!傻子都知道吃虧,可陳餘生的母親不在乎。隻要能活下去,隻要能把兒子拉扯大,她什麽都不在乎。


    眼睛花了。


    用針的時候紮了手。


    血滴到鞋底兒或者手絹兒上……


    重頭再來,不斷的重頭再來,日子一天一天過。陳餘生的母親,眼睛越來越花,針腳紮到手的次數越來越多,很快連十個銅板都掙不夠了。


    這個家唯一的收入也斷了。


    那時候,陳餘生還小,家還要繼續撐下去,路還要走,不能停。可是一位手無縛雞之力的醜女人,咋活下去啊?


    咋活下去啊?


    乞討嗎?這是一條路,可就連小時候的陳餘生都能看出來,自己母親不願意。日子苦點無所謂,可她想讓兒子有尊嚴的長大,首先他這做母親的,不能不要臉。


    夢魘繼續。


    陳餘生的母親艱難的扛著,然後便親眼看到小餘生餓暈過去好幾次,再然後她就把自己的臉麵摔到了泥地上。


    這糟心的世道,想活著咋這麽難。


    自此以後,陳餘生家周邊的村寨裏,經常會出現一個討飯的‘老妖怪’。破曉時分起床出門,日落前準時迴家,這‘老妖怪’從不在陳餘生家的村寨裏討飯。就算鄰裏之間相送,她都不願意要,這是她最後的遮羞布,一旦丟了,自己是討飯的,兒子也會成討飯的。


    苦孽,她一個人扛就好。


    她兒還小。


    陳餘生母親跟所有的母親都一樣,內心裏一直都堅信,自己的兒子肯定比別人家的兒子強,以後肯定會有大出息:“我做娘的能看出來,你們看不出來,那是你們眼瞎,僅此而已。”


    日子一天一天過。


    春去秋來。


    秋來冬至。


    陳餘生母親風雨無阻,從未偷懶,一天都沒有偷懶。不是不願,是不能,因為隻要一天不出門,她跟兒子就要餓著肚子。


    記得大約是盛唐玄禕二十九年的時候,又是隆冬臘月,陳餘生母親傍晚討飯歸來,卻發現小餘生不見了,哪兒都找不到。當時小餘生才四歲,天天忍饑挨餓,身子骨又小,沒啥子力氣,一天到晚都是不出門的。


    平日裏,無論如何都會安安靜靜在屋子裏等母親迴家,今兒卻不見了。


    陳餘生母親發瘋的找。


    歇斯底裏的喊。


    喊遍了村寨。


    最後,是在隔壁張嬸兒家的雞窩裏找到的,當時差點沒將陳餘生的母親氣死。


    第一次,這是小餘生第一次挨揍,女人以前是從來都不揍兒子的,這一次她惡狠狠的揍了小餘生一頓。


    揍的手心疼。


    迴到家,女人問小餘生:“為啥子不在家裏等娘?為啥子要偷偷地跑到張嬸兒家雞窩裏藏著?你是想氣死娘嗎?”


    小餘生當時苦成了淚人兒,泣不成聲:“娘,我冷!”


    哭一陣兒,解釋一陣兒:“娘,抱著雞,暖和!”


    那哭聲,仿佛無地自容:“娘,我再也不惹您生氣了,我再也不偷偷跑出去了,我再也不去雞窩裏取暖了。”


    我冷!


    抱著雞暖和!


    簡單的幾句話,讓陳餘生的母親傷心欲絕。


    就是那天夜裏,小餘生直接就惹了風寒,渾身上下,燙的跟火爐子一般。女人嚇壞了,可是她沒得辦法,她不是大夫,病了是要找大夫抓藥的,可抓藥需要銀子啊。她身上別說銀子了,就連一顆銅板都沒有,沒有辦法,她隻好跪著求遍了村寨,天亮時才湊齊請大夫抓藥的錢。


    這之後。


    陳餘生的母親最害怕的事情就再也不是丟臉丟麵子了,她最最害怕的事情變成了兒子失蹤,兒子生病,還有,去抓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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