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兩位仁兄自便,還是讓他安心吃飯。

    楊瓚話落,顧晣臣張口結舌,謝丕卻是笑得無奈。

    謝遷端起酒盞,遙敬李東陽。

    旁人不解其意,李閣老卻是明白。

    “此子雖然年少,卻讓老夫想起一人。”馬文升撫過長須,微微笑道,“貫道可知是誰?”

    韓文想了想,不覺有些驚詫。

    “李閣老?”

    “尚差了幾分火候。”馬文升搖頭,“再過二十年或可一比,現下卻是不能。”

    “這……文委實不知。”

    “左春坊大學士楊廷和。”

    韓文倏地一愣。

    像楊廷和?

    仔細看看,是有那麽點味道。

    古有言,君子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就賦詩一事而言,楊小探花自言無才,稍顯古板了些,安知不是以拙製巧,大巧若拙。

    越想越覺得有理,對楊瓚入戶部觀政之事,韓文更多了幾分期待。

    韓尚書的心情,完全可以套用後世一句話:楊小探花,快到本官的碗裏來。

    楊瓚一心藏拙,打造夫子形象。絲毫不知,他的名字已在兩位尚書舌尖倒過幾個來迴,更同日後的楊首輔聯係到了一處。

    天色漸晚,恩榮宴將近尾聲。

    朱厚照臉頰暈紅,起身走到楊瓚席前,率性道:“孤同楊探花性情相投,他日必要一敘。”

    “微臣謝殿下厚愛。”斟酌片刻,楊瓚勸道,“酒多傷身,殿下還需慎飲。”

    朱厚照終究年少,幾盞酒入喉,之前未覺得如何,現下卻是熱意上湧。聽到楊瓚的話,隻是胡亂點了點頭。

    “孤曉得了。穀伴伴。”

    穀大用當即上前,扶著朱厚照返迴上首。另一側的劉瑾不著痕跡的打量著楊瓚,目光不至陰毒鬼祟,卻讓人很不舒服,仿佛有兩根針紮在脖子上。

    這位又是誰?

    楊瓚有些後悔,為何不多讀些史書。

    明朝的弘治帝正德帝都很有名,前者勤政,後者愛玩。與正德帝愛玩齊名的,便是引著他玩出各種花樣的宦官。

    最出名的,好像是某位“九千歲”?

    楊瓚搖搖頭,覺得自己想多了,哪裏有那麽巧。

    宴將散,朱厚照再次舉杯,在座諸人皆把

    盞迴敬。

    楊瓚的銀盞中仍是茶,當真應了之前的話,喝個水飽。

    掌燈時分,三位閣老同英國公在先,領眾人恭送皇太子。其後仍由小黃門和書吏引路,眾進士有序退席。

    楊瓚落後幾步,同王忠行在一處。後者臉膛微紅,雙眼熠熠發亮。行在路上許久,仍是滔滔不絕,興奮不減。

    楊瓚好奇問道:“王兄同席之人可是兵部主事?”

    “不錯,正是兵部主事,曾被內閣李相公讚為狀元才的王伯安。”

    不是同宗,卻是同姓。若能相交默契,必為朝中人脈。

    提起王伯安,或許很多人不熟悉。換成王守仁,絕對是如雷貫耳。

    陽明先生此時尚未展露崢嶸,未因得罪劉瑾被貶謫追殺,也沒有龍場悟道,更沒有剿匪平叛。就職業前景,甚至及不上楊瓚這個七品小官。

    該說世事神奇,非常人可以揣測?

    夜風微涼,燈火搖曳。

    一路前行,楊瓚心神豁朗,竟也有了幾分參悟之意。

    恩榮宴上發生的一切,很快由陳寬和蕭敬稟報天子。

    寢殿內燃著熏香,仍壓不住苦澀的藥味。

    弘治帝斜靠在龍榻上,服下一碗湯藥,不到一刻,竟全都吐了出來。

    “陛下,可要宣太醫?”看到巾帕上的幾縷血絲,寧瑾的聲音都有些發抖。

    “莫要聲張,取丹藥來。”弘治帝的聲音雖然無力,語氣中卻有幾分欣慰,“正心誠意,明德知禮,敢直言不諱規勸太子,朕果真沒有看錯人。”

    寧瑾奉上丹藥,弘治帝服下一粒,疲憊的閉上雙眼。

    “朕的身子是越來越不中用了。”

    “陛下乃真龍天子,必將大安。”

    “安不安都無妨。朕隻望太子能勤學養德,繼承大統以光先祖。”喘了口長氣,弘治帝似好了些,睜開眼,道,“扶朕起來。”

    “陛下還是歇歇,龍體要緊。”

    “扶朕起來,再取黃絹筆墨。”

    “奴婢遵命。”

    弘治帝意定,寧瑾不敢違命。先扶弘治帝起身,後搬來矮桌,鋪開黃絹,在一旁磨墨。

    “朕書這道密旨,你且仔細藏好。待朕大行之日交與內閣。”

    弘治帝提筆蘸墨,短短幾息,已寫下兩行字。停筆後對寧瑾道:

    “命禦寶監送皇帝行寶。”

    “奴婢遵命。”

    寧瑾退到寢殿門邊,叫來一個身形魁壯的宦官,仔細吩咐一番,後者當即點頭,領命往禦寶監去了。

    迴到殿中,黃絹仍鋪在桌上,沒有折起。弘治帝靠在榻上,臉色潮紅,唿吸愈發急促。

    “陛下?”

    “朕無事。”

    順了順氣,弘治帝指著黃絹,道:“密旨中的內容,寧老伴用心記下。待到那一日,務必要親自交於內閣,此前莫要讓太子知曉。”

    “皇後娘娘那?”

    “瞞著。”

    “奴婢遵命。”

    寧瑾跪下叩頭,起身之後,小心看著絹上內容,片刻驚出一身冷汗。

    此道命令關乎壽寧侯和建昌侯。

    表麵上,是授兩人軍職,給張家榮寵。實質上,卻是將兩人攆出京城,和孝陵衛一起為天子守陵。為絕兩人退路,最後更留下六個字:嗣後勿將更改。

    簡言之,這是死命令,後世兒孫都不許變更。哪怕這兩個人死了,骨頭化成渣,也不許送迴京城!

    難怪是密旨,還要瞞著皇後。

    寧瑾嘴裏一陣陣發苦,已是下定決心,真到天子大行之日,待將密旨交給內閣,便一條白綾掛上脖子。

    與其貪圖那幾日的苟延殘喘,不如跟到地下伺候天子,尚能給幾個老弟兄尋條活路。否則的話,消息傳出,被皇後知曉,在天子身邊伺候的都將不得善終。

    “寧老伴莫要擔心。”弘治帝靠在榻上,唿吸漸漸平穩,“朕會叮囑太子,朕大行之後,必要善待爾等。”

    “陛下……”

    主仆相顧,寧瑾聲音沙啞,終顧不得宮規,淌下兩行熱淚。

    北鎮撫司內,顧卿立在堂下,將白日所見俱報牟斌。

    “你懷疑馬被做了手腳?”

    “迴指揮使,屬下仔細查過,雖做得隱蔽,仍有跡可循。而且……”

    “莫要吞吞吐吐。”

    “不知何故,楊探花同謝狀元的馬被對調。”

    “什麽?!”牟斌一驚,“你可確定?”

    “屬下不敢妄言。”

    顧卿取出一份供詞,送至牟斌麵前。

    白紙黑字寫著,證據確鑿。

    牟斌頓覺寒意自脊背升起。

    這竟是衝著謝狀元去的,楊探花實是無辜受了連累,代人受過?

    “查!”

    牟斌握拳,無論動手腳的是哪個,必須揪出來!

    “是!”

    顧卿領命退下,不期然想起僵在馬上的楊小探花,眉尾輕揚。

    這樣讀書人,倒是首次遇見。

    第二十五章喜悲

    恩榮宴隔日,天子龍體有恙,群臣仍罷早朝。

    內閣三人奉召進宮,禦前得旨,天子欲重設弘文館,由謝大學士掌管,另選德才兼備者入館中為太子講學經義。

    “不瞞三位先生,朕重設弘文館,實為太子。一為增益所學,使其明白事理,通達經義;二為固其心誌,令其廣知民生,憐恤子民;三為陶熔其德,減其玩心,以為萬事垂統。”

    “陛下聖明,臣等領命。”

    “朕精神不濟,唯有勞煩三位先生了。”弘治帝頓了頓,咳嗽數聲,啞聲道,“時間倉促,且朕不欲多行靡費,可於思善良門之左複館,選今科進士才德兼具者,暫入館為講習。”

    “陛下之意,臣等明白。”李東陽道,“朝考之前,可令一甲三人輪番入值。朝考之後,再令各府州縣推舉賢才之士。”

    “李先生之言甚合朕意。”

    “陛下,若以翰林修撰編修為太子講學,恐有不妥。”劉健道,“臣請敕其為東宮屬官,入詹事府。”

    弘治帝搖了搖頭。

    殿試之前,他的確想為太子尋找伴讀,並敕為東宮屬官,入詹事府。見到楊瓚,這份決心更加堅定。

    經過恩榮宴,他又改變了主意。

    古有一字之師,孔聖人言三人行必有我師。

    以新科進士為天子講學論經,看似離經叛道,實是弘治帝當下最好的選擇。

    有“師生”之名方能訓導太子。不至瞻前顧後,不敢諫言。若授以東宮屬官,難言不會如現下的詹事府,壓根無法管束太子。

    世無長安,人無長樂。

    他已時日無多,三位閣老年事已高。複立弘文館,除擇賢才為太子講學,何嚐不是為太子的將來準備班底。

    “太子年幼,朕恐垂統無繼,還請三位先生幫我。”

    說到最後,弘治帝聲音哽咽,以“我”相稱。

    謝遷劉健不論,李東陽的眼角也有

    了幾分濕意。

    “臣等定竭股肱之力,不負陛下所托!”

    翌日,楊瓚早早起身,打點妥當,穿上官服,首次入翰林院點卯。

    離開客棧之前,楊瓚換來書童,吩咐其至城中尋牙行。

    “客棧非久居之處,需得覓一處宅院,或租或賃,也好有個長久的落腳處。”

    滿打滿算,楊瓚手裏還有一百餘量銀子。加上天子賞賜的寶鈔,在城中租賃一處宅院尚可,咬牙購置房產,吃飯都會成為問題。

    當真是長安米貴,居大不易。

    明太祖定官員俸祿時,必定沒考慮過物價問題。

    “記得尋官牙,莫要尋私牙。”楊瓚道,“若是不曉得,可請客棧掌櫃夥計幫忙。”

    “四郎放心,我必會辦得妥當。”

    書童答應得爽快,送楊瓚出門時,不忘塞給他幾塊點心。

    “四郎帶上,不甜,尚能入口。”

    七品編修不用上朝,當值整日,茶水無限量供應,兼有一頓免費午食。但能不能吃好,就另當別論。

    楊瓚路生,特尋了一名書吏帶路。

    到翰林院點過卯,又和謝丕顧晣臣一並到禮部簽花押。

    所謂花押,即是新科貢士留在吏部的“簽名”存檔。

    當然,不是隨便寫一行字就行,必須美觀且有獨創性,旁人難以模仿。每逢官員政績考核,升調平遷,都要對照花押以辨明真假。

    官員外放,動輒十幾二十年。歲月流轉,樣子早已大變。期間,吏部尚書八成都換了幾任,誰還記得你是誰,長的什麽樣。

    古時沒有照相技術,想要確定真偽,字跡就成了最好的選擇。

    看著謝修撰和顧編修龍飛鳳舞,楊瓚苦苦思索,寫廢了五張紙,才勉強過關。

    由於楊瓚苦練台閣體,簽出來的花押也是方方正正,看著就比別個大上一圈,相當有氣勢。

    “楊編修這花押簽得……很是特別,著實令本官佩服。”

    過了許久,吏部文選司郎中才憋出這樣一句話。

    楊瓚淡定點頭,堅決不認為對方在說反話。

    三人迴到值房,尚未知曉該做什麽,聖旨又到。

    “今複立弘文館,以太子太保兼武英殿大學士謝遷掌管。選謝丕、顧晣臣、楊瓚三人更番入值。逢三日,皇太子到館中聽

    史,與子諸論經。”

    讀完敕令,扶安笑著對三人道:“陛下另言,太子入弘文館,雖不拜師,仍如學生。三位需盡心盡力。遇有不端,可直言進諫,正心立德。每次講習經義,皆要具條陳奉上禦覽。”

    “臣等領旨。”

    送走扶安,楊瓚三人互相看看,都有些發懵。

    翰林院尚未入值,就改調弘文館?

    保安州,涿鹿縣

    送走報喜的差人,楊氏舉族歡騰。

    楊氏族長大開祠堂,楊瓚之父也掙紮著前來,和族人一同為停放的十六口棺木點香,焚燒紙錢。

    “四郎金榜高中,我楊氏終可揚眉吐氣。十四弟,你和枉死的後生終於能合眼了!”

    趴伏在一口棺木上,楊氏族長老淚縱橫。

    “十四弟,你先走一步,見到列祖列宗,還請敬告一聲,楊庸不負祖宗,今有楊氏四郎金榜題名,光耀門楣!”

    “自今日起,閆氏休想再欺我楊氏!”

    “閆氏害我楊氏十六條人命,血債必要血償!”

    楊氏族長聲聲泣血,話到最後,嗓子已沙啞得不成樣子。

    “尋陰陽先生,擇吉日為冤死的十二弟和後生們下葬!”

    與時來運轉的楊家不同,此時的閆家已是烏雲罩頂,一片慘淡。

    閆王氏坐在廳內,發鬢散亂,哭得昏天黑地,雙眼腫得核桃一般。

    閆大郎站在一旁,臉色青白,眼底青黑,顯得垂頭喪氣。閆二郎勸了兩句,直接被罵了迴來,隻得縮著脖子,大氣不敢出。

    “大郎,你倒是拿個主意啊!”

    “娘,爹是被錦衣衛拿住,兒又能有什麽辦法。”

    “難不成就看著你爹死啊!”

    “娘,爹隻是被拿!”

    “被錦衣衛抓走還能活嗎?!”

    閆王氏再次嚎啕,蠻不講理。

    閆大郎愈發煩躁,很想甩袖就走。他擔心父親,更擔心自己。若閆父被定罪,他的功名恐怕都保不住!

    閆二郎看看母親,再看看兄長,正想偷偷溜走,忽見有個丫頭在簾子邊探頭。

    “二郎,紅姐兒來……”

    丫頭話沒說完,已被閆王氏厲聲打斷:“讓她滾!滾走,越遠越好!不是那個掃把星,不是她那個喪良心的死鬼爹,當家的也不會

    出事!讓她滾,馬上就滾!再不滾,我用掃把掃她出去!喪門星!”

    閆王氏的聲音又尖又厲,傳到門外,丫鬟家人無不臉色發白。見到紅姐主仆孤單立在門前,更不敢上前安慰。

    劉紅站在門前,聽著閆王氏一聲聲辱罵,垂著頭,眼圈發紅,也不爭辯。

    待閆二郎從門內走出,終於有淚珠從眼角滾落,看得對方既心軟又心癢,心頭像是有貓爪撓過一般。

    “紅姐兒莫哭,娘在氣頭上,不會真趕你出去。”

    劉紅搖搖頭,細聲道:“舅舅舅母待奴猶如親生,舅母斥責兩句亦是應當。奴隻是為舅舅和表兄不甘。”

    粉麵桃腮,梨花帶雨,閆二郎看得心癢。聽其所言,愈發覺得劉紅嬌柔可憐。

    “不甘又能如何?大哥落第,楊家那小畜生倒是得意。”

    “表兄,”劉紅抬起頭,似與閆二郎同仇敵愾,“那楊氏子才學不及大表兄,家中有喪還能得中,當真是老天無眼!”

    “你說什麽,再說一遍?”

    “表兄?”

    顧不得男女大防,閆二郎一把抓住紅姐兒的手腕,連聲道:“家中有喪,家中有喪!我怎麽就沒能想到!我看那個小畜生還怎麽得意!”

    話落,一把丟開劉紅,轉身迴了室內。

    劉紅也不揉手腕,低著頭,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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