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的醫師來看雁迴之時,雁迴胸口上的傷愈合的情況讓醫師驚訝不已,隻說了句:“這傷自己都快要好了。”便簡單給雁迴開了兩副安神的藥便離開了。

    雁迴心知是天曜的龍鱗和他的法力起了作用,難怪素影想要天曜的龍鱗鎧甲給陸慕生穿上,透心之傷都能恢複得如此快,對凡人而言,這著實是保命的利器了。

    醫師走後,天曜靜靜陪在雁迴身邊守著,沒有離開,雁迴一時也沒有睡意,隻睜著眼睛將天曜看著,相對無言,氣氛難免有些僵硬,雁迴想了想便問道:“那陸慕生……你想如何處置?”

    天曜淡淡瞥了雁迴一眼:“那是他們九尾狐一族的事。”

    雁迴聞言,不由一愣,她觀察了一會兒天曜的表情道:“你對他,似乎並沒什麽恨意?”

    “我與素影之間的恩怨雖是因他而起,但若要了結卻是與他無關。我對這個凡人,談不上恨意,不過是不太想見他罷了。”

    “不過看現在這陸慕生的樣子,心裏對素影應當是恨得厲害,竟心甘情願到青丘,哪怕隻是做一枚棋子。”雁迴默了一瞬,“素影害了那麽多妖,殺了那麽多人,費盡心機,可她依舊沒過上她想過的那種生活……”

    “你這樣一說……”天曜搭了句話,“聽起來倒也讓人挺開心的。”

    雁迴瞅了天曜一眼,沒再多言。

    夜晚之時,雁迴昏昏沉沉的墜入夢裏,四周混沌黑暗,她隱隱看見前方有一點灰色的光芒在輕輕晃動。她踏上前去,定睛一看終是將那人看了清楚。

    黑發執劍,依舊是辰星山的那身衣裳,他如同每一次雁迴看見他時一樣,挺直背脊立在彼方。

    “大師兄。”看清了那人的臉,雁迴站定腳步,就這樣隔得遠遠的看著他,不再追逐也不再慌張,她靜靜看了他一會兒,卻是勾起嘴角微微一笑,神色輕鬆,“大師兄,你看,我為你報仇了。”她說,“我殺了淩霏,你可以安心走了。”

    子辰隻在彼方望著她,神色似有幾分哀戚。

    雁迴見狀,唇角的笑容微微有幾分僵硬:“你不開心嗎?”她問,“為什麽呢?你的仇我報了,那日辰星山中的恨與不甘我也了結了,我斷了過去十年與辰星山的緣,斬了修仙的路途,我甚至都聽了你的話,來了青丘,到這妖族中開始生活……”她說著自己笑了笑,“我可是很少聽你的話呢。”

    可她嘴角硬生生扯出來的笑容,便在子辰依舊緊

    蹙的眉頭當中又隱了下去。

    “可你為什麽不開心呢,不替你自己感到開心,也不替我感到開心嗎?”

    子辰沒有迴答她,但身影卻在混沌的黑暗當中越來越淡,直至雁迴清醒,她似乎在腦海中聽到了一句若有似無的歎息,但睜開眼,房間還是她的房間,四周東西依舊未變過。

    周遭事物的真實襯得剛才那個夢更加的虛假。可即便知道是假的,雁迴也依舊無法再入眠。

    窗外的月色正好,雁迴心煩意亂,索性不再在屋裏呆著,披了件外衣,便踏去了冷泉。

    快到冷泉之際,即便是雁迴也察覺到有一股龍氣在那方盤踞,她沒有刻意躲避,隻坦然的走上前去。她能感覺到天曜,天曜肯定老早就感覺到她的存在了,既然天曜沒躲,那她更沒有躲的必要。

    踏到冷泉邊,雁迴並沒見到天曜的影子,她喚了一聲:“天曜。”冷泉中才有水波一動,緊接著龍脊頂開水麵,覆著青麟的龍背露了出來,有的鱗片依舊翻飛,顯得猙獰,但那些那些傷口卻是被鱗片遮住,沒再看見了。

    長長的龍身在水中一動,脊背落下,天曜的頭才從水中抬了出來。

    上次秋月祭之夜場麵太過混亂,雁迴現在的記憶力隻剩下了血和泥,她雖然喂過天曜喝血,但卻還沒真正好好看過他這原身龍頭。

    目如點睛,龍須飛舞,龍角挺拔,當真如傳說中一般威武。

    “你怎麽來了?”龍沒有張口,但聲音卻傳到了雁迴心裏。

    “睡不著就來逛逛。”雁迴歪著腦袋看了他一會兒,指尖輕輕動了動,她好奇道:“我忽然想摸摸你哎。”

    聽得這話,天曜仰著的那威武的龍頭好似在空中僵了一瞬,似有了好一場內心掙紮,隨即他才俯下頭來,將自己送到雁迴身前,閉上了眼睛。

    雁迴果然沒客氣,抬手就摸在了他頭上,柔軟的指尖從龍角之間摸下,一直滑到他鼻子上,末尾俏皮的畫了個圈。雁迴似被自己的動作逗笑了,她笑聲一出,天曜便睜開了眼睛。

    雁迴又摸了摸他的龍角:“上次摸得太慌亂,都沒體會到觸感,這下是體會到了,你腦袋可真硬啊。”她說著,手又滑到天曜的龍須之上,她拽著龍須捏了捏,又從根部一下捋到了末端,“你這龍須化成人形的時候怎麽就不見了?摸起來手感還不錯。”

    天曜龍須一動,躲開了雁迴的手:“你在冷泉中沐浴吧,我先走了。”

    他說著要起,雁迴連忙擺手:“待著待著,你那一身鱗片才找迴來,得好好泡泡這泉水吧,我就過來坐坐,又不脫衣服的,你羞什麽呀。”雁迴拍了拍他的頭,“放心,我不趁機占你便宜。”

    天曜:“……”

    於是龍身便沉入了水中,天曜隻將腦袋搭在了岸邊,雁迴坐在他旁邊,脫了鞋襪將腳泡進了冷泉水裏。

    已是秋夜,林中蟲鳴比起夏日已少了許多,夜裏格外安靜,雁迴腳在水中玩了幾下水,混著叮咚水聲,雁迴望著夜空歎道:“迴頭一想,咱倆好似一起走過了不少路,不過這樣安安靜靜坐在一起的時候,好像還挺少的。”

    誰說不是呢,他們走的這一路,時時刻刻皆是生死遊戲,他們對彼此有超過任何人的默契,但這些默契卻從來不是因為他們之間聊得多,而好似是因為他們天生就那樣了解彼此。

    天曜沒有答話,泉水之中的龍尾卻在他沒有察覺的情況下,跟著雁迴晃腿的速度在水裏一搖一擺的搖著,節奏舒緩愉悅。

    “天曜你有想過,要是有一天,你報了仇,殺了素影之後,你要做什麽嗎?”

    龍尾在水中晃動的速度緩了下來,隨即停止,天曜沉默了許久,聲音才出現在雁迴心中:“未曾想過。”

    雁迴仰天長歎一聲氣:“我今天又夢見大師兄了。他就站在混沌當中遙遙的看著我,不動也不笑,我告訴他我殺了淩霏了,可是他好像並沒有表現出特別開心的樣子。”

    天曜安慰雁迴:“那隻是個夢罷了。”

    雁迴默了一瞬,她摸了摸自己的心:“天曜你可還記得,你的護心鱗將我從鬼門關拉迴,於是我能看見鬼魂的事嗎?”雁迴道,“我從來不做沒有意義的夢的。即便一次是,第二次也不會是,第三次更不會。”雁迴垂了眼眸,“……大師兄走得並不安心。他對我殺了淩霏,入了妖道,拋棄過去十年修仙路的做法,大概是很不讚同吧。”

    “所以,你現在後悔殺了淩霏嗎?”

    雁迴默了一瞬:“你可知,我在與淩霏對峙之時,有一次機會,我本可手起刀落,將她斬殺。但我卻猶豫了一瞬。”雁迴自嘲似的笑了笑,“看著她那身辰星山的衣裳,我才發現,即便走到如今這一步,要讓我徹底割舍我那過去的十年,我竟是有些許舍不得的。這情緒就像那些凡人所說的近鄉情怯吧,雖然意味差了許多,但大概這個詞是最合適不過的了。”

    “而便是那一瞬

    ,讓我的心口破了一個洞。在那樣你死我活的情況下,新仇舊恨,我殺了淩霏,毫無半分後悔。”她道,“素影在修道界名聲在外,不管淩霏做錯了什麽,隻要她是她妹妹,素影便會包庇她,而修道界沒有誰能懲治淩霏,讓她以命償命,所以這件事,必須由我來做。當時我手中刀刃刺透淩霏胸膛的時候,我頭一次知道‘解恨’這兩個字倒是有多麽舒爽。

    “大仇得報或許就是這樣的感覺吧。那般解恨,然而解恨之後,我對淩霏的仇恨卻也就此完結了。這世上少了一個我恨的人,可在這之前,這世上也已經少了一個我愛的人。我無論做什麽都救不迴他……”雁迴仰頭,長歎一聲,聲帶苦笑,“大師兄成了我心頭一塊疤,我治愈不了他。”

    聽罷雁迴這一番話,天曜沉默了許久:“雁迴。”他喚她,聲音專注,雁迴便走出自己的情緒,轉頭看著天曜。

    “你的疤,我幫你治。”

    鏗鏘有力的七個字,將雁迴震得愣住。一時間林間靜謐得讓人心驚。

    “如果你說真正的報仇不是殺掉他人而是治愈自己,那你的傷,我幫你醫治。”

    雁迴怔怔的看了天曜許久,隨即拍了拍天曜的腦袋,笑道:“你理解錯了,我的意思是,真正的報仇是,殺了仇人,然後治愈自己。”

    因為做錯了事的人,總要得到處罰,如果沒有人能製裁那人,那雁迴便自己來。

    “不過你要治愈我心頭的疤我還是蠻期待的呢。”雁迴想了想,“不過我既然說了不占你便宜,那你的傷,以後也就交給我好了。”雁迴摸著天曜的腦袋,“放心,我會努力治好你的。”

    她最後這話說得像是玩笑話,但天曜卻在她的撫摸當中輕輕閉上了眼。

    其實不用努力的。

    隨便治一治糊弄兩下也是可以的。

    因為,她早就已經讓他的傷口,愈合了那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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