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雁迴每天夜裏來冷泉,卻都未再見過天曜。

    過了幾天,雁迴雖未完全將筋骨完全接好,但比起之前的情況已好了許多,她估摸著或許再過十日,她的筋骨便能完全接起來了。那冷泉水著實有奇效。

    這些天幻小煙撒歡一樣在青丘地界裏到處竄,四處結交妖怪朋友,好似要將前幾十年缺憾的交友之樂都找迴來一樣。每天幻小煙也在閑暇時,給雁迴帶來了許多小道消息。

    比如說,她如今能借這冷泉來治愈身上的傷,其實並不是那麽簡單的。

    據幻小煙說,這冷泉以前是青丘國國主為了給他那人類夫人續命,特意尋的一處極具靈氣之地,施以陣法,聚至純至淨的無根水而成,在國主夫人還在的時候,這冷泉隻有國主夫人沐浴,後來國主夫人去了,便隻有九尾狐一族受了重傷的人可以以此泉水來進行調理。

    而雁迴之所以能進去,是因為那千年妖龍不知道和青丘國主交換了什麽,她才可以去的。

    是天曜,為她尋來的轉圜之機。

    知道這件事後,雁迴便想尋到天曜與他好好聊聊,是道謝,也是想快些開始與天曜研究那《妖賦》隻有讓現在的自己強大起來,她才可以為人報仇,也為自己報恩。

    可這些天雁迴不管在哪兒都碰不著天曜。

    雁迴刻意去找了他兩次,也不見人後,雁迴算是懂了,天曜這是在躲著她呢。以他們倆現在這懸殊的修為差距,天曜要躲她,雁迴卻是就算長了透視眼也找不到他。

    雁迴覺得好笑,難不成這千年妖龍,還因為她上次扒了他衣服在害羞不成!他當時不是表現得蠻淡定的嘛!現在躲著到底是為了個甚?

    想不明白,雁迴本著怕麻煩的心思,也就懶得去管他了,反正……

    他總是要出現的。

    反正,天曜是不會離開青丘的,他也是不會離開她的。雁迴摸了摸胸口,她可是有他的護心鱗呢。她現在或許對誰都無法打從心裏相信,但她相信天曜。

    是日,雁迴正在屋裏拿著《妖賦》研究,奈何裏麵許多詞語生澀,有的心法與之前雁迴修仙所用心法根本就是背道而馳,她看了半天,卻是看得含含糊糊,這本以人身修妖道的書,沒有天曜,她或許還真無法練成。

    她正愁著,幻小煙倏爾從雁迴窗戶裏闖入,幻小煙在她那個幻妖王宮裏自由自在慣了,去哪裏都從來不管正門在哪裏,隻要方便她進去就行。她

    沒規矩,雁迴也不管她,隻換了個姿勢看書:“別吵我,我看書呢。”

    “主人你這幾天不是要找那個天曜嗎?”

    雁迴聞言,手裏的書沒放,但耳朵卻立了起來。

    “我剛瞅見他拉。”

    雁迴默了一會兒,到底是轉過了頭:“在哪兒?”

    幻小煙卻問她:“你不是要看書嘛?我不吵你啦,我接著討餅吃去了。”

    雁迴翻身而起,一把揪住了幻小煙的後領,將她拉了一圈,轉了過來,雁迴本來想接著問,但瞅見幻小煙抱著手裏拿著的餅,雁迴愣了愣:“這是什麽?”

    “月餅啊,主人你沒見過?”

    雁迴當然見過,隻是中原的月餅和青丘的月餅形狀有點不一樣罷了。

    雁迴有幾分愣神的問:“今日是秋月祭?”

    幻小煙點頭:“對呀。”

    雁迴一個激靈就翻身下了床:“現在什麽時辰了?”都沒等幻小煙迴答,雁迴自己跑到窗戶邊看了看外麵已經開始擦黑的天色,然後一邊穿鞋一邊急急問,“你剛說在哪兒看見天曜的?”

    幻小煙被忽然激動起來的雁迴也弄得一愣一愣的:“就你平日去冷泉的那條路上啊……”

    話音都沒落,雁迴便拉門出去,急慌慌的往冷泉那邊跑去。

    今日秋月祭,乃是一年之中月亮最大最圓的時候,每個滿月之夜天曜那般痛苦,今日隻怕是要承受更多的疼痛,他雖然現在已經找迴了身體那麽多部分,可痛苦好像也並沒有減少多少。

    雁迴跑到林中的時候圓月已經在東邊山頭上冒了一個頭出來了。

    妖族中有許多妖怪對月光也有特別的反應,有的會變得格外安靜,而有的妖怪則會變得尤其狂躁。是以在這一夜的森林當中,即便是雁迴走熟悉了的路,也生出了與平日不太相同的氣氛。

    月色讓樹林變得朦朧,快到冷泉之際,雁迴一心向前,她隱隱約約看到那方有一個巨大的動物在地上翻滾著,正是心神盡數投在那方之際,忽然之間,斜裏一股大力衝來,雁迴毫無防備,徑直被撲倒到底。

    來者一身紮人的毛,嘴裏盡是滲人的血腥之味,惡臭撲鼻,雁迴都未來得及看清撲向她的這妖怪到底是什麽物種,它便對著雁迴的脖子咬來。

    溫熱的牙齒都已經觸碰到了雁迴的皮膚,電光火石之間,一聲龍嘯好似自天邊而來。

    雁迴隻覺周身一輕,壓著她的妖怪霎時不見了蹤影,旁邊傳來動物哀嚎慘叫的聲音。

    雁迴往旁邊爬了兩步,離開了原地丈遠的距離,這才轉頭一看,大樹被月光照出了陰影,在那黑色的陰影當中,全然無妖力的交鋒,隻聽到粗獷的撞擊聲,便真如動物最原始的爭鬥一樣,不過片刻,那方邊徹底沒了動靜。

    雁迴如今沒有法力傍身,她眯著眼睛努力想看清那黑暗之中的情況,卻依舊一無所獲。

    她撐著背後的樹,站起身來:“天曜?”她試著喚了一聲。

    沒有動靜。她定了定心神,往前走了一步,便是她這一動,那方倏爾風起,龍身霎時騰空而起,衝入天際。雁迴抬頭隻見那龍飛上了天,在巨大月亮的光芒之中被剪出了一個簡單的影子。

    但他並未遨遊多久,便掙紮著從天上落了下來,看得出來,他在奮力掙紮意圖努力平穩自己的身體,但好像太痛了,他根本控製不住。

    隻聽“轟”的一聲,天曜落入前方的冷泉之中,水花四濺,周遭一片狼藉。

    雁迴拔腿便往冷泉那方跑。

    待她跑到冷泉旁邊,天曜已經掙紮著從水裏翻了上來,明亮的月光照遍他的全身,雁迴睜著眼睛,看著他遍體鱗傷,驚駭得說不出話來。

    這是龍嗎?

    它的鱗甲盡數被剝進,每一片曾經有鱗甲的地方便是一個傷口,有的地方甚至傷得深可見白骨,從頭到尾,他身上沒有哪一塊地方是好的,傷口太密集,甚至讓人不可控製的感覺到頭皮發麻的恐懼。

    雁迴這才知道當初天曜輕描淡寫的說出來的剜心削骨是多麽令人驚駭的手法。

    他在地上掙紮,似乎痛不欲生。

    “天曜……”

    雁迴喚了聲他的名字,往前進了一步。

    這一聲恍似將天曜喚醒了似的,他一轉頭,猛地對雁迴一聲嘶吼,像是在恐嚇她,讓她不要靠近,不要過去。他緊緊盯著雁迴,尾巴往前蜷,仿似想借尾巴擋住他滿是傷痕的身體。

    雁迴咬牙,堅定了目光:“我的血不是可以讓你好受一點嗎?”她向前走了兩步,伸出手腕,“來。”

    天曜往後退,雁迴便向前。

    長長的龍須在空中揮舞,舞出的弧度好像是在拒絕雁迴的靠近。

    雁迴一狠心,一口咬破手腕,傷口不深,但足以讓血液滲出,血腥味溢出,一時將周遭

    的空氣都染上了這股味道。

    天曜仿似有些躁動。

    雁迴繼續上前。

    天曜終於忍無可忍,一聲龍嘯,撲向雁迴,雁迴不躲不避,風聲先唿嘯至她的身邊,撩起她的青絲與衣袍。

    天曜撲至雁迴麵前,卻隻是用龍角將她一直往後推,直到雁迴後背抵上了一株大樹,天曜才不再推她。他往後退,意欲離開。

    雁迴毫不猶豫伸手一把就將他的龍角拽住:“喝我的血。”她說,語氣近乎命令,“如果這樣可以讓你輕鬆,那就選擇這樣快捷方便的方式。我不痛,也不會有多大損失。”

    天曜甩頭,雁迴拽著龍角不鬆手。

    天曜猛地睜的一下,掙不脫,他一張口,巨大的嘴衝著雁迴發出長嘯聲,聲音將地都震動。他的尾巴在地上胡亂拍著,似乎在對雁迴生氣,又似乎是因為疼痛所以控製不了自己的身體。

    雁迴不管不顧,趁著天曜張嘴,便將手腕的血抹在了他舌頭上。

    她的血似乎對天曜有著極大的誘惑,畢竟是可以在極痛當中緩解他疼痛的藥,對誰來說,這都是誘惑。

    天曜尾巴甩動,徑直打斷了旁邊一株粗壯的樹木。龍頭往前一送,鋒利的牙齒便停在了雁迴的頸邊。

    “這裏不行。”雁迴沒動,她隻是冷靜的說著,“咬脖子就死了,不可以咬這裏。”隔得這麽近,於是雁迴也聽到了天曜喉嚨裏發出的聲音,他體內似乎也在進行這劇烈的掙紮。

    最後,牙齒到底是離開了雁迴的頸項,他的鼻尖觸在雁迴胸膛之上。他喉嚨裏發出嚕嚕嚕的聲音,像是動物在警戒的時候發出的低吼,又像是在受傷後在尋求安慰的撒嬌。

    雁迴將手腕拚命塞進天曜的牙縫裏,將血抹在他的牙齒上。

    天曜掙紮,她抱住天曜的頭,幾乎用盡全力,血一點一點的滲進他的口中。血液帶來的暖意也一點一點滲進他的身體裏麵。

    月上中天,然而天曜卻漸漸的安靜了下來。

    雁迴背靠著樹,龍的腦袋抵著雁迴,那麽威武的身形,卻像是寵物一樣安靜,他倆立在夜裏,仿似能立成一幅畫。

    不知時間過了多久,月亮漸漸隱入了黑雲之中。

    天曜渾身漸漸癱軟在地,他周身光華一轉,卻是變為了人形。

    剛化為人形他便直接往地上倒去,雁迴連忙抱住他的腰,撐住他的身體,觸手發現,天曜這卻

    是……全然光著身體呢。

    想來也是……之前那次他從冷泉裏出來,是法術還在,神智清醒,當然知道給自己變身衣服來穿,但現在他昏迷不醒神智全無的,哪能知道給自己穿衣服……

    雁迴垂頭看了光溜溜的他一眼。

    “我也算是找迴來了。”她說著,艱難的褪下自己的外衣,給天曜披了上去。然後便滑坐在地上,讓天曜枕著她的腿靜靜睡覺。

    她望著透著月光的雲長舒一口氣,折騰了這麽大半天,對於沒有法術的她來說,也是給極大的消耗啊。

    不過總算是把這一晚,給熬過去了。

    雁迴垂頭看了看在她腿上睡得像個孩子的天曜。摸了摸他汗濕了的鬢發,想著他剛才那滿是傷痕的身體,不由呢喃道:“所以,你來冷泉也是為了療傷麽……”

    “……不想被看見……”

    雁迴一愣,沒聽清天曜這句像是在說夢話一樣的嘀咕:“什麽?”

    “不想被你看見,那麽醜陋的我。”

    這句呢喃,不知為何,忽然之間像是變成了帶著倒刺的長鞭,抽得雁迴心驀然一痛,一股澀意哽在她喉頭。

    所以,之前她來冷泉,而他卻躲著不肯出來,竟是有這樣的心情藏在心中嗎。

    他翹著尾巴支撐著她的身體,讓她得一夜好眠,而他卻埋頭在水底,心裏卻藏著這樣近乎自卑的心情嗎……

    雁迴摸了摸天曜的臉頰:“真正醜陋的,從來不是你。”雁迴道,“是傷你至此的那顆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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