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方院子裏的仙門弟子全對素影真人行了禮,另外一邊從院外急急踏來一行人。

    為首的男子身著明紫色的大袍子,胸膛前下擺上皆是金絲繡虎,在夜色裏火光中金絲閃閃發亮,襯得來人好不富貴。

    “這都是在搞什麽名堂?”他一邁進院子便開始沉聲詢問,聲音低如悶雷,“大半夜何事喧嘩至此?”

    聽見他的聲音,院裏的仙門弟子們又齊齊行了個禮:“鳳堂主。”

    原來來者便是這天香坊的主人,七絕堂掌著實權的副堂主鳳銘。“素影真人?”見到院中靜立的女子,鳳銘也微微愣了愣,“您怎麽來了此處?”

    素影轉了身去,點了個頭:“鳳堂主。”她聲色間帶著她特有的清冷,“我在坊內歇息,卻覺此處氣息有異,便私自來了,還望堂主莫要見怪。”是道歉的話語,但卻沒有道歉的意思。

    素影何等身份,便是那坐著龍椅的人與她說話也得客客氣氣的奉著。鳳銘當即臉上便堆了笑:“真人哪裏的話,真人能留心坊內之事已是給我再大不過的幫助了,如何還能怪罪。”鳳銘往四周掃了一眼,張望四周的狀況。

    當目光掃到雁迴與天曜這方時,雁迴幾乎是下意識的將天曜擋得更多了些。

    她到底是怕這些人太過敏銳,萬一弦歌的無息香囊對於他們來說並沒有做到真正的無聲無息呢……

    但好在鳳銘的眼光隻是一掠便過,素影更是看也未曾往他們這邊看過,對於在高位站慣了的人來說,誰會那麽認真的在意下麵人的情況。

    “可有狐妖逃出,或別的損失?”

    鳳銘問的是旁邊的人,旁邊人連忙答了句沒有,素影真人卻插了話道:“此處不過殺戮過重,有些死不瞑目的妖怪前來作祟罷了。”

    但聞真的是鬼魂作祟,有的弟子便了臉色,他們很多人頂多在中原仙家地盤捉過幾隻小妖,對這種玄之又玄的鬼神之說還是有所敬怕的,就像他們對有飛升資格的素影真人有一種盲目的崇拜一樣。

    畢竟大多數人即便修仙,有很多一輩子也是毫無所得。

    感到大家的畏懼之意,素影淡淡道:“這些妖怪活著的時候鬧不出花樣,死了便更無可懼。我已在此地布下驅邪陣法,邪魅鬼祟再難靠近。諸位隻負責好好看管籠中狐妖便是。”

    旁邊鳳銘立即道:“既然素影真人都開了口,大家也都可安下心,好好做事,幾隻野鬼,亂不了大局。”

    仙家弟子皆闔首稱是。

    鳳銘兩步行到素影身邊:“真人,恰巧我這便要去找你呢。”

    “何事?”

    鳳銘聲音低了下來:“關於那香……”

    素影眸光微動,隻在這一瞬,透漏了點人氣兒出來。

    “還是這邊來談。”鳳銘畢恭畢敬的在前麵引路。素影邁步跟了上去。

    兩人走遠,交談的聲音漸漸不聞,拐出院子之後,更是連人影兒也看不見了。

    雁迴心裏琢磨著素影真人現在在此處,且方才言辭裏透露出已經在這裏小住了幾天的意味,現在鳳銘又主動與她談論起這狐媚香,也就是說她與這香或許有千絲萬縷的聯係。雁迴想要查這件事的主使者,當然不能這麽容易就看著線索在自己麵前溜走。

    她心頭默念先前天曜教給她的心法,一時間周遭草木拂動之聲也細細傳入她的耳朵裏,一開始是有些吵鬧的,但很快她便凝聚心神,找到了素影所在的方向,可她剛來得及聽清楚鳳銘說了一句:“……那隻狐妖的血太過難煉,或許得等到九九八十一日方……”

    鳳銘話未說完,素影一直前行的腳步聲忽然一頓:“何人使用妖法?”

    這一聲輕斥嚇得雁迴連忙斂氣屏息,慌忙將自己的感官撤迴,雁迴心頭猛跳,完全沒有想到素影真人竟會敏銳至此,連隔著這麽遠用個天曜教她的心法也能感覺得到……

    當真不愧是被奉在頂端的真人。

    她心頭正在打鼓,素影又去而複返,站在院子門口,目光細細掃過院中籠裏狐妖,她轉頭問鳳銘:“這裏的狐妖內丹可皆被取過?”

    鳳銘一愣:“自是都由各仙家取了再送過來的。”

    素影點了點頭,雁迴但見素影眸中光華一過,心道糟糕,她定是在查看每人身上的氣息了,雁迴本就修的仙法,倒是不怕她看,而是天曜……

    若無息香囊確實能讓大羅金仙也看不出他的氣息,那他現在便是個普通人,一個普通人穿著仙門弟子的衣裳,同樣能引起懷疑啊!

    雁迴緊張得心跳如鼓。素影真人當年既能對天曜做出那般事,想來不是什麽心慈手軟的主……

    正心亂之際,雁迴忽覺手掌有些癢,天曜在她掌心裏飛快的寫著:“渡氣於我。”

    他寫得那麽快,若是換做別人,雁迴不一定能反應過來他寫的時候麽,但對於天曜她好似與他有一種心

    照不宣的默契。

    將體內仙氣渡給天曜確實或能解一時之急,但這法子若是對找迴龍骨之前的天曜或許無甚幹係,畢竟是個普通人的身體,但現在他找迴了龍骨,身體正在慢慢適應妖龍之氣,若是強行注入仙氣,輕則氣息紊亂,重則經脈逆行,不是什麽好辦法。

    但總好過死。

    雁迴一咬牙,握住天曜的手,仙氣在她掌心流轉過去。

    天曜渾身一顫,想來是難受至極。

    但他隻是抿著唇,垂著頭,眼神見看不出任何痛色。左右已經習慣了吧,*的疼痛與不適算得了什麽,更痛的,他也都經曆過了。

    雁迴鬆開手,仙氣在他周身流轉,無息香囊還來不及將他的氣息吸納進去,而素影的目光已經掃過他們這一片。

    躲過一劫,暫時無礙。

    素影上前一步,眸中神色似在深思。

    不能撐太久,雁迴心知,渡到天曜身上的仙氣經不住細細探究的。但此情此景,他們又要如何脫身……

    “門主。”

    卻在這時,空中倏爾傳來一聲喚,一名身著廣寒門紗衣的女子翩然而來,她神色有幾分急切,慌張行至素影身邊,與她耳語了幾句。素影清冷的麵容卻像是冰麵被打碎了一樣。

    她愣了許久,一句話也沒交代,周身氣息一動,霎時便消失在了原地,眾人連她的去向都沒有看清楚。

    那前來通知的廣寒門弟子也是急急追隨而去。

    一時間平地之上眾人皆在竊竊私語,說著素影真人的閑話,雁迴豎耳一聽,人人皆提到了書生兩個字。

    是素影真人找到的她愛的那人的轉世?

    雁迴這邊心裏還在琢磨,旁邊天曜卻像是腿軟一樣向後一退,雁迴轉頭一看,但見天曜臉色煞白,一副內息大亂的模樣。

    她又轉頭看了看院子裏的仙門弟子,院門口的鳳銘擺了擺手道:“好了好了,大家都安靜些,方才素影真人道此處有人用了妖法,諸位各自查探一下,看看是否角落裏藏有妖物,相信以諸位的能力不會讓妖邪在此為非作歹。”

    依著鳳銘的話,大家開始在院子裏尋了起來。

    “今日不能救人了,咱們走吧。”

    天曜點頭。

    雁迴在天曜身後支撐著他的身體,與眾人一般往角落裏走,待得躲到一個死角,雁迴攬住天曜的腰,一個遁地術,霎時遁

    出了院子,待得再一落地,周遭已變成了雁迴在忘語樓的房間。

    雁迴剛在房間裏站定,天曜便是一口血從嘴裏吐了出來。

    雁迴嚇了一大跳:“你不是經脈逆行要死了吧?”

    天曜沒有應她,自己在床邊坐了,盤腿調戲,隔了好一陣臉色這才慢慢變好。

    雁迴一直在旁邊盯著,越看便越是覺得這個妖龍活到今日當真不易,待得天曜睜了眼,四目相接,雁迴下意識的問了句:“你沒事吧?”

    天曜搖頭:“些許氣息紊亂而已,無妨。”

    其實她想問的是,今天撞見了那位,他心裏沒事吧。但看著天曜一副不想提的模樣,雁迴難得貼心的沒將這句話問出去,她默了一瞬,歎了聲氣,一抬手竟摸了天曜的頭:“好心疼。”

    說出這三個字,天曜愣了愣,雁迴也愣了愣。

    房裏燈火搖曳,雁迴此時便在天曜漆黑的眼瞳裏看見了自己慢慢變紅的臉。

    然後雁迴便用手貼著天曜的臉頰,將他臉推到了另一邊,讓他不要用那雙漂亮得過分的眼睛看她:“理解一下吧,我現在是吃了藥的人。”

    換做平時,便是打死雁迴,她也沒辦法去摸人家腦袋,張口就對一個男人說出心疼這兩個字啊!

    天曜也依著雁迴將他腦袋推開,雁迴的掌心有點燙,貼在他因為氣息混亂而變得冰涼的臉上,隻讓天曜覺得溫暖。恍惚間,他心頭竟生出了一股在她掌心蹭一蹭的衝動。

    知道有人心疼自己,知道有人在安慰自己,即便那是藥物的作用……也能實實在在的讓在冰冷黑暗中蜷縮了那麽久的天曜感到無法言喻的暖意。

    其實與雁迴也並沒有相處多長的時間,但他卻好像已經好多次感受到了來自這雙手和這個人的溫度。

    他眼眸微垂:“謝謝你。”

    “什麽?”

    天曜默了默,其實他想對雁迴說很多謝謝,但最後卻隻說了句:“謝謝你今天拉住了我。”

    “這有什麽好謝的。”雁迴收迴了手,因為她覺得如果再把手心貼在天曜的臉上,她的手大概就要燙得燒起來了,“難道我能看著你衝出去送死然後連累我嗎?”

    雁迴在衣擺上擦了擦手,好似能擦掉手心裏的火一樣。

    “不過說來,那素影真人竟當真被咱們糊弄了過去。”雁迴有點不能理解,“要換做是我像她那樣對別人做了這種事,

    不說夜夜睡在懼怕之中,隻怕也是日日良心不得安生,隻要有一點關於那人的風吹草動,我怕是都要如驚弓之鳥一般忐忑的。她卻也是心大。”

    天曜默了一瞬,是呀,素影卻是心大。

    二十年後再見,她已不識得他。

    可若是素影,若是她換了身體,掩了氣息,變了身份,即便隔上一百年,天曜也不會認錯她的眼睛。

    “畢竟是不一樣的。”天曜開口,神色三分薄涼七分嘲諷,“對於素影來說,我是妖怪,是跳板,是利用的工具。誰會記得二十年前用過的筷子的模樣?”

    他仇恨一個人,但這世上最無力的恐怕莫過於當他用盡一切去仇恨那個人的時候,那人卻已經選擇將他遺忘。

    多麽讓人無力,無助,又無可奈何。

    “那就讓她記起來。”雁迴道,“讓她知道,你不是筷子,是和她一樣會笑會痛會傷心難過的人。”

    天曜望著雁迴,看了很久,久到窗外的月光好似都挪動了方向,照到了雁迴臉上。這一瞬間,他忽然就理解雁迴之前說的自帶神光是個什麽效果了。

    委實耀眼。

    他盯著雁迴,看見她又開始慢慢紅起來的臉,他的嘴角連自己也沒察覺的動了一下:“你說這樣的話,是打算幫我把剩下的身體部分,都找迴來嗎?”

    雁迴一愣,然後肅了神色:“我剛才說什麽了?”她眼珠子一轉,“今天事沒成,咱們明天還是得另外商議計謀的,天晚了你就在這兒睡吧,我餓了去找點東西吃。告辭。”

    雁迴一邊說著一邊退出了房門。

    天曜聽著雁迴的腳步聲急急忙忙的下了樓,他竟是一時失笑。

    待笑意過去,他抬頭望著空蕩蕩的屋子,剛才沒覺得冷,怎麽雁迴一走,他便覺得四周皆是無邊空寂。

    透骨涼意,難以壓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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