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迴出了棲雲真人的屋子,適時天曜身上正綁好了繃帶,他光著上半身從床榻上坐了起來。

    似乎察覺到有人出現,天曜眼眸一抬。不出意外的與雁迴四目相接。

    這一瞬間,雁迴隻覺心口倏爾“咚”的一聲跳,眼睛裏奇怪的看見一道金光自天曜身上流轉而出,在他身上勾勒出了他骨骼的形狀,一如她先前在那山洞之中冰湖之下看見的那龍骨散發的金光一樣。

    然而奇怪的是,這光華好像卻隻有她看到了似的,一旁收拾藥盒的蛇妖連眼睛也沒抬一下。

    雁迴也沒有吭聲,隻往桌邊一坐:“醒了就趕緊給棲雲真人治病吧,別耽擱時間了。”她給自己到了一杯涼茶來喝,“畢竟,咱們誰都不想見到誰。”

    天曜目光淡淡的,聲音雖然沙啞,但語氣倒是波瀾不驚:“這話你倒說錯了。”

    言下之意便是與她杠上了,還是說……還有別的事想算計她?

    雁迴重重的將茶杯放下,瞪向天曜。

    蛇妖在一旁收好了藥盒,站直身體道:“他體內氣息仍是紊亂,今晚怕是還得歇一歇。”蛇妖當然並非是在擔心天曜,他隻是怕天曜氣息紊亂,沒將棲雲真人完全治好那便麻煩了。

    雁迴隻得哼了一聲,扭頭就出了房門,翻身一躍,跳上到房頂上躺下,幹脆來個眼不見心不煩。

    在屋頂看著月亮,雁迴有一搭沒一搭的想著這些天的事,可這兩天實在把她累壞了,身體又還帶了傷,沒看多久,她便覺得迷迷糊糊的想睡覺,然而心頭始終勾著事情讓她沒法完全睡著。

    於是那一雙眼睛便一直一眨一眨的掙紮的。

    昏昏沉沉的不知待了多久,雁迴忽聽一陣嘩啦啦的水聲。

    她坐起身,看見了院子裏正在打水洗衣服的蛇妖。

    一個蛇妖洗衣服……

    雁迴好奇的瞅了一陣,發現他洗的卻還是棲雲真人的衣服。雁迴奇怪,趴在屋頂上在寂靜的夜裏,小聲問他:“一個淨身術不就幹淨了嗎,怎的還動手洗?”

    蛇妖頭也沒抬,隻道:“術法雖然方便,但還是洗洗曬曬才能讓她穿得更舒服。”

    “你倒是有心。”雁迴撇了撇嘴,許是睡不安心又無聊得緊,她便生了點八卦的心思,她一翻身躍下屋頂,在蛇妖身邊走了兩步,站定,“說來,我先前便想問了,你一個蛇妖,道行也不見得怎麽高,卻是為何與棲雲真人有緣相見,

    又是為何喜歡上她的?”

    蛇妖手上動作一頓:“也不是什麽稀罕事。”他一邊揉搓衣服一邊道,“你也知曉,中原靈氣遠比西南一隅充足,幾年前我與幾個同宗越過青丘國界在中原偷偷修行,不慎被幾個修仙道者發現。一路追趕,我與同宗走失,迷路於荒山之中……是棲雲救了我。”好似是想到了當時場景,蛇妖神色柔和了許多。

    “適時我身上帶傷,被逼入絕路,萎靡於草叢之中。棲雲路過那處,見她裝束,曉她氣息,我滿心絕望,隻道要命喪那處,卻未曾想,她將錯路指給了追殺而來的幾個道士。”

    雁迴聞言微微詫然。

    這幾年修仙界整個充斥著一股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論調,妖即惡,惡必誅。棲雲真人身為三大修仙門派之一的掌門人,卻是個對妖怪“心慈手軟”之輩嗎……

    雁迴並沒有聽過這個說法啊。但細細一想,似乎在每次絞殺入侵中原的妖怪行動中,棲雲真人雖然不反對,但確實也是基本不怎麽出麵的。

    “彼時我尚年少,自小便與同宗生活在一處,於世事未有見識,並不知曉她是誰。當時隻知道自己快死了,而這個人救了我,我便拽了她的衣裳,讓她帶我離開那個地方,送我迴青丘國界。”蛇妖說著,自己笑了出來,“棲雲當時也笑我,‘小小蛇妖,膽量倒大。’”

    雁迴也笑:“你這要是落在我師父或者一眾師叔手裏,還等你拽他們衣角呢,早被剁成肉沫了。”

    “可她還是帶我離開了那裏,送我到靠近青丘國界的地方,讓我自己迴了西南。”蛇妖神色溫和,“那時正值一年春好,至今我依舊記得那一路的飛花與暖風……”

    雁迴點頭:“然後就喜歡上真人了。所以現在這麽拚命的護著她。”

    蛇妖輕咳一聲,微微側了頭,還似有些害羞:“並……並不是因為如此,隻是當年她救我一命,如今我便願以命相報。”

    雁迴靜靜的看了蛇妖許久,她其實也挺懂這樣的心情的。對一個人有敬仰,有崇拜,有愛慕,而當自己還欠了那人一條命時,這份感情便怎麽也簡單不了了,日複一日,越刻越深,越發控製不住,難以忘懷。

    雁迴沉默一會兒道:“你便沒有想過,就這樣一直下去,其實也不錯……”

    誰都知道,若是棲雲真人當真好了起來,即便她對妖怪心懷仁慈,但也依舊是不會與一個妖怪在一起的。

    蛇妖一邊將衣服擰幹,一邊

    道:“她是立於仙山霧靄之上的人,她不會想過這樣生活的,而我隻想給她她想要的,那便是最好。”

    聽得此話,雁迴便不再開口,隻看著蛇妖將衣裳晾了,然後走到棲雲真人屋裏,輕聲勸她睡下。

    雁迴一個人立在院子裏,望著天上明月,一聲輕歎。妖中也有長情者,隻是這話說給辰星山的任何人聽,他們都不會信吧。

    翌日清晨。

    天曜坐在床榻之上,臉色雖依舊蒼白,但精神頭看起來卻好過昨天幾百倍,雁迴看見他時挑了挑眉。

    看來找迴他的東西之後,他身體恢複的速度確實有了不少改變嘛。

    蛇妖這方將棲雲從屋子裏帶出來,讓她坐到天曜對麵。天曜也沒廢話,他咬破自己的手指,抓了棲雲真人的手。蛇妖似有些憂心:“當真能治好?”

    “霜華術以火驅之乃是最為普遍的治療方法,你理當知曉。”

    蛇妖眉頭皺得很緊:“那她會痛嗎?”

    天曜抬眼看蛇妖:“我不知道。”

    蛇妖咬了咬牙,終是退開一步距離:“治吧。”

    天曜在她手腕間畫下一道血符,然後手指在她頭上一點。隻見棲雲真人百會穴處火光一閃,隨即隱沒,沒多久那光華便流轉至棲雲真人心口處。

    辰星山時常會有術法的演練,偶爾也會有解術的方法剖析。其中有一門課上的便是如何破解霜華術。是門派弟子將霜華術施到長老身上,然後長老一邊解說,一邊解術,在自己身體上演練,讓弟子們看得清楚。

    雁迴記得,長老解術的時候便也是這樣,起於百會穴,灌以明火,使火行於體。

    從頭至腳,慢慢將寒氣驅逐出去。

    棲雲真人身上的霜華術雖然厲害,但解術的方法理當是一樣,隻需要有同樣強大的五行火氣便行了。

    然而奇怪的是,天曜的那點火光行至棲雲真人心口之時卻停滯不前了。與此同時,棲雲真人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蛇妖一下便緊張了起來:“怎麽了?”

    天曜也微微蹙眉:“噤聲。”天曜將手指傷口劃大,鮮血流出,他在棲雲真人眉心上再次畫了一符,這次火光更甚,連站得那麽遠的雁迴幾乎也感受到了熱力。

    第二次的火光與第一次停滯與心口的光芒相交,火光更熾,慢慢順行於棲雲真人腹部,這次倒是順利,直接將寒氣驅逐至腳底。

    雁迴舒了口氣,她知道到這種地步,霜華術差不多算是完全被驅逐幹淨了。

    然而誰也未曾想到,便在這時,棲雲真人倏爾變得神情痛苦,她滿臉冷汗,渾身顫抖,嘴唇的顏色卻是像被凍得更厲害了一樣徹底變成了烏青色。

    更甚者,她腳底開始生寒,一層層寒氣使得床榻都結了霜。火光被瞬間反推至棲雲真人腹部。

    天曜還欲施力,雁迴大驚喝止:“住手!住手!”她厲聲,“霜華術反噬,不能再解,快住手!”

    天曜眉頭皺得死緊,撤開手指,火光登時在棲雲真人身體之中隱沒。

    霎時,冰霜在棲雲真人皮膚上凝結,將她整個人裹得好似雪做的一樣。

    蛇妖已全然亂了,他跪在棲雲真人身前,拿手去揉搓她的手臂:“棲雲棲雲?”

    好似是聽到了他的聲音,忽然間,棲雲真人猛地睜開了眼睛,然而此時的棲雲真人卻與先前懵懂失神的她並不一樣。她一雙眼眸清亮至極,其中神色百般。

    她張了張嘴,吐出一口寒氣。

    有冰晶從她腳上凝結而起,沒一會兒便將她雙腳變成了兩個冰塊。蛇妖忙用手覆住她腳上寒冰,竟意圖用自己的體溫將那冰塊融化。

    雁迴眼中驚痛陳雜:“破術即死……破術即死……”雁迴咬牙,“竟有人給她下了如此咒術。”

    冰塊蔓延的速度極快,不久便到了棲雲真人腰腹部,棲雲真人牙關緊咬,仿似拚盡了最後一絲生命,道:“阻止……他……”

    此情此景,饒是雁迴也無法給自己解釋,她說的那人,不是淩霄。

    “棲雲棲雲……”

    蛇妖喚著她的名字,言語間全是絕望。

    冰霜覆蓋了棲雲的頸項,她像是想要掙紮一樣微微揚起了頭,她終是看向蛇妖。

    唇角凝出了寒冰的棲雲真人再沒說關於仙門之事,再沒管旁邊的人,隻喑啞的對蛇妖吐出了三個字:“謝謝你。”冰霜覆住了她的麵容,也凝住了她眼角將墜未墜的眼淚。

    她身後的發絲被凍成了僵硬的寒冰。

    她的生命便定格成了這最後的姿態。不再唿吸,不再動彈。

    蛇妖失神的看著她,仿似已經丟了魂魄。

    但聽“哢”的一聲輕響。一絲裂縫自棲雲真人頭頂裂開。

    “不……”蛇妖陡然迴神,“不!”裂縫裂開,撕碎

    棲雲真人的麵容,緊接著碎裂聲不絕於耳,棲雲真人瞬間變得支離破碎。

    “不!求求你,不……不不不!”

    一聲脆響,宛如車轍壓碎了地上枯槁的斷枝,棲雲真人便在這道聲響之中,徹底粉碎,化為漫天閃亮亮的冰晶,好似一場漫天大雪。

    窸窸窣窣,多麽寂寥。

    蛇妖一伸手,隻抱住了一懷冷寂。

    “啊……”他聲色嘶啞,仿似走入了絕路的困獸。

    雁迴看著他跪在地上的背影,蒼白著臉色,垂著眼眸,無言以對。

    天曜看著自己的手掌,握了握拳,也是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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