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朝寧迴到家裏的時候,已經了戌時三刻了。

    李厚在前麵給她提著燈籠,樓子裏的姑娘已經沒有大礙了,兩個人行色匆匆都擔心著家裏兩小隻。推開自家院門,發現房中燈火還亮著,在外麵一看竟有一個男人的身影映在窗戶上,都嚇了一跳。

    可急忙到了門前,等推開房門了,更是吃驚。

    朝寧的目光四處尋找,卻不見女兒和侄女,跪了一地的人,唯獨顧修就坐在桌邊。

    他隨手翻看著桌上的草本心經,側顏在燭火的掩映下,更顯冷漠。

    李厚更是衝了裏間去:“寶兒!清止!”

    哪裏還能有人呢?

    女人信步上前,走了桌前放下藥箱:“發生了什麽事情,孩子們呢?信陵君怎麽在這?”

    男人聽見她的動靜這才轉過身來,書輕輕放在桌上,冷冷道:“孩子們讓十三帶走了,至於什麽事,你問她們吧,問問她們都幹了什麽好事!”

    他一開口,跪了半天的婆子頓時連連磕頭:“夫人饒命啊夫人饒命,都是因為您這說什麽也不進門,將軍怕小姐跟著您吃苦才叫我們來的,原是想著先將小姐接過去,等夫人想通順了再來接夫人的,我們也都是奉命行事啊!”

    常生再不是人,也不可能如此反複。

    李朝寧何等聰慧的個人,隻聽她這麽一說,便知道她在說謊。

    她上前一步,咬牙道:“你們將軍讓你們來的?”

    婆子連聲應下,老夫人的話,將軍從不違背,來之前就說了,到時候隻管說是將軍的意思,也好叫外麵的女人絕了心思。她一口咬定就是常遠山的意思,反正到時候老太太一哭一嚷,兒子隻能背鍋。

    朝寧點頭:“好,我知道了。”

    她語調平淡,迴頭隻叫了侄子過來,才厲聲說道:“李厚,你這就去常家敲他們家大門,鬧得動靜越大越好,給常生叫過來,讓他看看他的狗奴才,都幹了什麽好事!”

    屋子裏麵一地狼藉,清止的珠花散落一地,她能想象之前的場景,心如絞痛。

    幸好十三和顧修及時趕到,不然孩子都被她們搶了去,她目光灼灼,直瞧著那婆子低下了頭去。誰也不敢吱聲,後麵幾個男人早被十三痛打了一頓,此時胖頭腫臉跪著,眼見著信陵君一插手,更是大氣不敢出一口。

    李朝寧來來迴迴在他們的麵前走過,用手指著他們抿唇不語。

    如果她哭她鬧她趁機在他麵前示弱,恐怕還不足為奇,可就這個時候了,她氣度尤在,分明就是長得那樣溫婉的一個人,卻不知是如何的爹娘能教出這樣剛毅的女兒,連他都不由佩服。

    看寶兒就能知道,她是個什麽樣的人了。

    是非黑白,她都非得問個清楚,顧修在旁冷眼相觀,目光落在她的後頸上麵。

    江淮多出美人,無須置疑的,李朝寧也是美人,可她的美,並不在表麵眉眼,而在她話裏行間,在她的骨子裏。

    此時女人綰著長發,在後麵隻能看到她露出來的少許後頸,膚色如雪。

    男人別開目光,重新翻起了醫書。

    阿青是他唯一的丫鬟,至今為止也是他唯一有過的女人。她比他和十三都大三歲。因為都一起長大的,對她自然與別個不同。後來發生了許多事情,從他執意抬了阿青進門,與沈家決裂,再到阿青落水沈曼為救她差點溺亡,那時阿青早產過世,給他留下了蓮池和難以填補的缺憾。

    他隻不說而已。

    有多久沒有注意過身邊的女人了?

    顧修垂眸,合上醫書,隻覺疲憊。

    片刻之後,李厚真的將常遠山帶了來,在路上少年已經向他說了來龍去脈,男人閉口不言,進了屋裏看見一地的落珠和榻上的亂,再難以控製怒火,伸手提起了個小廝:“誰叫你們來的?嗯?”

    顧修在旁,他甚至還抱著一點點希望,倘若是沈曼胡鬧……

    可惜一眼瞥見旁邊還跪著母親身邊的婆子,一下子什麽都明白了,見他目光,那婆子隻撲過來抱住了他的大腿:“將軍饒命啊,我們是來請寶小姐的!”

    隻氣得他五髒六腑都要炸開,常遠山幾乎是下意識的抬腿,一腳竟將人踢遠了去,也不知死活。

    李朝寧抱著雙臂,站在他的麵前:“從前我嫁給你的時候,是想白頭,現在你有了別個,我也不挽留,兒子已經給了你,白頭你叫我放一百個心,晚上就來搶孩子,你是想逼死我嗎?”

    他當即撇下小廝:“你知道斷然不是我讓來的!”

    朝寧目光灼灼:“婚書已退,我們娘倆想過消停日子,你若連這個都做不到,算我白看了你。”

    常遠山指天為誓,女人甩開了他的手。

    也不知道是為什麽,在後麵看著二人動作,隻覺刺眼。

    像是小兩口在鬧別扭

    ,這個認知更是讓人心有不快,顧修霍然起身,這就走了兩個人的麵前。

    他一把鉗住了朝寧的手腕,給人帶了自己胸前來:“既然婚書已退,便無幹係,這個女人從今往後便是我郡王府的人了,少來囉嗦。”

    說著攬過她肩頭,這便要走。

    可惜李朝寧卻是全無配合,她甚至掙開了他的鉗製,迴身怒目以示:“信陵君這話說得好唐突,平白的叫人多心,什麽叫郡王府的人?敢問我是郡王府的什麽人,你又將我當做什麽人?合著你們有權有勢高高在上,就不把我們當人了?我要留在燕京城,就非得靠著誰了?”

    女人難有惱怒時候,眉眼間都是冷意。

    李朝寧撇下他們兩個,迴身到桌前打開了藥箱,箱子的底部有暗格,一長盒子靜靜躺在裏麵從未打開過。

    她伸手拿了出來,當著兩個人的麵打開,露出了裏麵半個玉如意來。

    瑩潤的玉色,下綴一靈牌。

    萬萬沒有想到,會在這個時候拿出來,朝寧抿起耳邊的碎發,舉了兩個人麵前:“曾祖父鄭安,曾隨侍太祖皇帝,幾次救駕,欽賜靈玉金牌賜姓國姓李,祖父李齡在太醫院行走,素有神醫之稱。後有我爹李行我兄李焯隱世行醫,為了救濟黎民百姓,為了趕赴戰場散盡家財,誰人出生能高誰一等,不過是想帶著孩子平常度日,難不成還叫我到禦前求個旨意來,再立門戶?”

    太祖皇帝禦賜的靈玉金牌,豈非是誰人能受的?

    竟是鄭安之後,眾人皆驚。

    年輕的女人一身傲骨,眼看著靈玉麵前兩個男人都跪了下來,又伸手來扶顧修。

    她對他輕輕福身:“不管怎麽說,今日還要多謝信陵君兩次相救,貴公子的腿我定當竭力相治,隻不過我哪也不去,還勞煩迴去讓林大哥將寶兒和我侄女送迴來,感激不盡。”

    她的指尖還微微顫栗,可見餘怒未消。

    不論什麽時候,即使盛怒之下,也能見她良好的教養。

    顧修不禁唏噓,有這樣的母親,才有那樣的孩子。

    那麽寶兒現在在哪裏?

    寶兒此時已在郡王府。

    下車的時候,寶兒還在抽泣。

    她從小到大真是很少哭泣,見了林十三了,所有的憤怒和委屈全都傾瀉而出。

    當著她的麵,林十三將所有的人都收拾了一頓,寶兒還記得是誰推了表姐

    ,對著那婆子指了一指,她竟然直接昏過去了,林十三將她和表姐一背一抱出了院子,她這才發現門口停著郡王府的馬車。

    原來顧修就在車上。

    他白日受了李朝寧的拒絕之後,迴到了郡王府。

    顧蓮池懨懨的,起初也隻以為他隻是鬧小脾氣說說而已,沒想到沒見到寶兒竟是又不吃不喝起來。

    前幾日才剛說給他帶寶兒來吃了些東西,身子還沒全好,這迴鬧起來可是真的起不來了。大夫來了一個又一個,顧蓮池咬著牙關,藥湯也喝不進一口,迷迷糊糊就叫著嬤嬤,說要跟她去。顧修又氣又惱,隻得讓林十三和他一起來一趟,結果沒想到他人等在外麵,卻等來了兩個哭泣的孩子。

    常家老夫人得了孫子還不足夠,更是支開了常遠山,叫人來搶寶兒。

    郡王府裏是一如既往的肅穆,尤其晚上更覺安靜,十三命人安頓了李清止,帶著寶兒來到了相宜院。

    顧蓮池平日就住在這個院子裏,喜童和喜東都跪在床前苦苦哀求,可這會子就算灌了湯藥也一絲人氣都無,顧蓮池抱著青布人偶,閉著雙眼一聲不吭。

    林十三牽著寶兒的手走了進來,喜童迴頭瞧見了喜出望外:“小公子快看,快看誰來了!”

    可惜這句話白日裏誑了顧蓮池太多遍,他一動不動,仿若未聞。

    寶兒抹著眼淚,也是不似平日模樣。

    十三將她帶到床邊:“寶兒,別哭了,十三叔不是告訴過你嗎,打不過就跑,幹什麽不跑?”

    寶兒抬眸,眸色當中還有清亮的淚珠:“她們欺負我阿姐!”

    她神態倔強,這副模樣當真和她娘一個樣。

    林十三彎腰給寶兒擦著眼淚:“別哭了,看見床上這個小哥哥了嗎?寶兒和他做好朋友好不好?”

    寶兒點頭,天生的柔軟讓她對朋友這兩個特別在意:“好。”

    男人將她往前推了推:“你把他叫醒,以後有人欺負你,就讓他欺負迴來,讓他護著你和你阿姐,怎樣?”

    寶兒抬眸,眼睛紅紅的。

    她看著顧蓮池的臉,自然而然地想起母親敦敦教導,幾乎是下意識搖頭的:“我娘說靠山山會倒,靠人人會跑,等我長大了我保護阿姐。”

    也不用她叫了,聽見她的聲音,顧蓮池已經睜開了眼睛。

    他指尖微動,緊緊盯著她的紅眼睛,頓時皺眉:

    “哭什麽,誰欺負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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