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著緩緩見底的茶缸,又看了看放在柴扉邊采集瑤草的草藥簍。“有了這仙草,若是咱們也能飛黃騰達,我也要我兒去讀書識字,然後找個頂——複雜的心上人。”“你這妞兒,從小就心眼兒多。”老媼彈了下少女的腦殼兒,笑罵道,“嫁了人還不老實。”“想要活得更好,又沒有錯。”少女笑起來,眼角已鑲上了與奶奶如出一轍的笑紋。茅屋內的光線越來越暗,春風拂過,草葉搖曳。無數嫩黃的草葉於風中飄搖,如柔波蕩漾,溫柔婉約,如少女春情,嬌羞婉轉。然而,在瑤草的周圍,萬物凋零,衰草連天。慘淡的月色滴落在迅速殘敗的野花枯骨之上,映照出一隻抱著花莖而死的田鼠。山中無鳥鳴,死寂之中,唯餘瑤草的抽枝破土聲。如果方才那是賣糖人老叟的記憶,現在的,恐怕便是草木將死時的記憶。穆清嘉的魂魄一陣絞痛,如消化不良般,清理出那些零碎的異己魂魄。“……好些了麽?”霍唯一手攬住他的背,一手捏在他的人中處。穆清嘉清醒過來,低聲道:“無妨。”刀斧客層層環繞在二人身周,其中既有木傀儡,又有血|肉之軀的凡人。燈火落在兵器尖銳的刃上,反射出攝人的冷光。霍唯見他好轉,便欲拔劍突破重圍。忽而一隻修長的手落在他拔劍的手上,他抬眸,見穆清嘉緩緩搖頭。書生站在外圍,從扇邊緣掠出一線目光。他眉目掩藏在濃墨重彩之後,無法辨清相貌。但那目光平和淡然,無一絲惡行被揭露的愧意或卑劣,若有什麽猶疑不決的話,也隻有對冥蝶劍的忌憚。女子半遮著麵,身段如弱柳扶風,狀似怯懦地躲在書生身後。“仙長既顧及凡人性命,想必也有副慈悲心腸,在下敬服。”書生搖著扇子緩聲道。“我亦非殺伐之輩,也無意為難仙長,今日一場都是誤會。”他“啪”地一聲合上折扇,扇柄一一掃過滿戲樓的看客,以及殺氣凜然的刀斧客。“仙長也瞧見了,此間生靈皆為我所控,取之不盡,用之不竭。而仙長的靈氣,卻終有盡時。”霍唯“嗤”了一聲,書生未解其意,穆清嘉卻知那是對井底之蛙的輕蔑。“除了我,‘祭悼舞’無藥可解。若仙長現在放下兵器與我握手言和,一切都還來得及。”書生意味深長道,“——您的朋友,也能得到休息和治療。”他嗓音溫潤,卻蘊含著重重的威脅。穆清嘉了悟:此人如此胸有成竹,是因為誤以為自己受到了巫舞的影響,想以此牽製師弟。這樣的話,他們就能不受一絲懷疑地,直接抵達書生的老巢。霍唯連一絲眼神都未分予書生與周遭的刀光劍影,隻是抿緊薄唇,注視著穆清嘉。那覆在他手背上的手,輕輕寫道:{詐降。}霍唯拔出冥蝶劍,“當啷”一聲,擲在地下。“承蒙理解。”那書生像是鬆了口氣。五道符紙從他身上飛出,貼在冥蝶劍上。兩名刀斧客將之獻給書生,他用黃紙包好冥蝶劍,方才虛虛托入懷中。“客自遠方來,在下有失遠迎。”他微笑著道,“不若到在下宮中一敘罷。”刀斧客欲押解穆清嘉,卻被霍唯擋開。他目光極兇悍,餘光掃過書生,書生被那一眼攝得渾身汗毛倒豎。“……客氣些,是貴客。”他眯著眼,緩聲道。兩人被裏三層外三層蜂擁著“送”入白日裏見到的城主宮中——宮中地牢裏。除了和釋鐲無法拆卸以外,他們身上的法器全部被收繳,地牢外有重兵看守,地牢內有刀斧客巡視,又有符陣相困。因城主夫人身體有恙,他心係愛妻,布下五名傀儡作監視便離開了。“恕在下招待不周,明晨某定替二位解咒。”他彬彬有禮道,“此間符咒皆與我法器相連,一旦毀壞,我必知曉。還請仙長三思後行。”鐵欄杆鑲嵌於監牢的牆體,其上均勻地布滿黃紙符,疏而不漏,即便小巧如鼠,也無法在不驚動符咒的情況下離開。是篤信他們逃不掉了。黑暗的地底不見星月,隻有幽微一點燭光,地鼠草蟲窸窣之聲不斷傳來。霍唯端坐在草席上閉目養神,靜默不語。穆清嘉自己坐了一會兒,便像是困乏虛弱般,緩緩倒下去,靠在他肩頭。兩人衣袖相連,隱秘的黑暗中鑽出一隻手,在霍唯手背輕拍兩下。{你也覺得有問題?}穆清嘉輕車熟路地在他手背上寫寫畫畫。霍唯手背繃緊,讀罷後翻出穆清嘉的手心,寫道:{然。}他用力極重,寫得又慢,帶起特殊的受力擠壓感,因而穆清嘉能感受得出。霍唯腦海中浮現出刀斧客身後的銅錢印記,穆清嘉卻想著記憶碎片中滿山的瑤草,以及那些走失的魂魄——那個賣糖人兒的老媼。後來未見她魂魄去往何方,隻希望她平安無事。姑媱城已經不是他曾經遊曆過的姑媱城,這裏雖然無妖無魔,卻做著比妖魔更為恐怖的事。那個扮演書生的男人想必就是姑媱城的城主,那女子則是他的妻妾,也即白日裏溫酒娘子所說,培育瑤草的“城主夫人”。但穆清嘉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以瑤草為引的祭悼舞如此害人,而且看來絕非一次兩次。城中居民緣何毫無怨言,還如此尊敬城主夫婦?甚至還將瑤草奉為救治百病、延年益壽的仙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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