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霄愈發覺得不對勁。尋常人不可能因為短暫的分離而如此狂躁,更何況是修仙界鼎鼎大名、傳言有君子之風的冥蝶劍霍唯?他正驚疑不定時,忽見霍唯突然俯身掩唇,喉頭滾動,竟吐出數口汙血來。數日以來,他一直表現得極為桀驁強勢,所以所有人都沒想到,霍唯竟還有傷在身。火焰蒸幹了他掌心中的汙血,留下一層血痂,又化作粉末脫落。吐出淤血後,霍唯感覺稍好了些,他閉上眼睛,不斷做著深唿吸,狂躁的氣息逐漸平靜下來。闔目後的黑暗留給他無窮的遐想空間。黑暗盡頭,一雙溫涼的手輕輕撫在他滾燙的麵頰上。“冷靜,阿唯,要學會掌控你的火靈根,不要由著它亂來。”那個帶著笑意的聲音道,“別急。師兄永遠都在你身邊。”嗬。霍唯突兀地笑了一聲。騙子。他的聲音如驚鳥,在幽閉的洞穴中翻飛掙紮,傳向遠方。“都是我的錯。”他喃喃道。顧霄把那話聽在耳中,神情複雜。霍唯將冥蝶劍收歸腰間,再抬眸時雙目已迴複清明。他感受得到,代表穆清嘉的一點也在不斷移動。如果一直向前,他們終將在地底洞穴的中點相見。第11章 師弟他軟萌好欺且說穆清嘉這邊。突然墜落時,他腦海中本能地出現浮空符的紋路,但接踵而至的鈴聲攪散了他的思緒,連拽著霍瀧後襟的手也鬆開了。鈴聲灌耳,如一隻利爪般撕扯著他的魂魄,想將他的魂魄和木身扯作兩半。穆清嘉複生不過兩三日,本就魂魄不穩,被那攝魂鈴聲一震,魂魄便輕飄飄地離體,向著攝魂鈴落去。卻在此時,另有一股帶著熱意的魂魄從木身中飄出,將穆清嘉的魂魄圈起來綁迴去,死死禁錮在木身中。魂魄與木身緊密貼合,屬於穆清嘉自己的記憶雜亂無序地湧入,如洪流般衝刷著他的腦海。“從此以後就跟著本尊罷。至於稱謂,喚我‘師尊’即可。”頭頂傳來一個低沉的男聲。孩子抬眼,掠過那人腰間的長劍,去看那個如謫仙般的男人。他懵懂道:“那,師尊就是嘉兒的父親嗎?”童言無忌,從未接觸過凡間孩童的劍修一噎,道:“非也。——不過清嘉可以把我當做父親。”孩子亮著一雙漂亮的眼睛:“那師尊會幫媽媽治病麽?會教嘉兒讀書認字,會給嘉兒買點心買風車,會教嘉兒釀酒酒、做糕糕吃麽?”“倒是不認生。”那人嚴肅的麵容露出些許笑意。然後,他注視著瘦小的孩子,鄭重道:“不過,本尊教的可不是凡界那些末等伎倆。本尊教的是修仙飛升、睥睨四海,仗一劍馳騁天涯。”穆清嘉仰望著師尊,直到脖子發酸,也隻能看到寬闊的肩膀,和高聳的發髻。他低下頭,不安地捏了捏手心裏的木雕小狐狸,不知道師尊口中那些艱澀的字眼,比起健康的母親和香甜的吃食來有什麽好。轉眼半年過去,畫麵一轉,女人穿著幹淨的衣服臥病在床,一副癡傻之態,雙頰瘦削凹陷,長久地凝望著窗外的銀桂花。皋塗山的秋日,晴空幹淨曠遠,滿山都開著金銀丹朱的各色桂花。朱砂鋪地,映照著靛藍色的長空,有桂花甜香與秋風為伴。“媽媽,你喜歡這桂花麽?”小少年趴在床頭問她。女人沒有迴話,她甚至聽不懂那些話語的意義。但穆清嘉還是習以為常地自問自答道:“那我就讓它永遠盛開,媽媽也要永遠健健康康的,好麽?”彼時他還剛剛築基,用微薄的木靈氣灌溉窗外那株桂花,讓那銀白的花朵綻放在深綠的盛夏,綻放在清涼的春秋,綻放在白雪皚皚的風雪中。但她的身體還是每況愈下。藥石無醫。兩載後劍修出關,穆清嘉跪在他腳下,細數整整八十一套卷宗。“如果我替母親製造一具新的身體,再將她的魂魄移入……”他仍舊懷抱著希望。師尊打斷了他。“換魂長生之術,有違天道倫常,必遭反噬。生死有命,穆清嘉,放她去罷。”他的聲音前所未有的嚴厲,冷冷地劃出一道禁忌之線。第三年的秋日,滿山桂花盛放之時,那株銀桂花獨自凋零。穆清嘉親手將母親葬在銀桂花下,連同那滿地落花。他在花塚前長跪不起,身邊卻多了個小雪團子。“師傅說的對,生命留得住一時,留不住一世。世間本無永恆。”他直挺挺地跪著,問道:“師弟,你懂麽?”小霍唯乖乖跪在他身邊陪他,從穆清嘉的視角隻看到一團黑漆漆的發頂。小娃娃身著一件繡金黑棉衫,頭束簪金小髻,仿若個粉雕玉琢的神仙童子。小霍唯聞言,煞有介事地點點頭。他嚴肅地跪了一會兒,又仰起臉認真問道:“可是修仙飛升,不就是為了長生麽?成仙,不就是永恆麽?”穆清嘉沉默半晌,才道:“或許修仙,是不一樣的長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