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州的信送出去後,再無音訊,於是幾日後又寫一封信,快馬加鞭讓人送去。

    而這十日內,陸陸續續有不少大夫得了忍冬閣的告帖來了韶州府,算一算有十幾人,都與溫雲卿住在城內的連升客棧裏。他們清晨去城外病舍治病,晚上迴客棧商討對策,隻幾日,便擬定了一個頗為詳盡的治瘧方略。

    陳炳天雖有些自恃清高,但對這巨大的助益,也不願拒絕,到底是以病患為重了。

    相思自那日從病舍迴來,便又去運了一批藥材,諸事繁瑣,便再沒見過溫雲卿,不過從別人嘴裏聽到些消息。

    韶州府又到了雨季,於現在的情形來說,無異雪上加霜,一夜之間,冒出三百多瘴瘧病患,李知州傻了眼,沒頭蒼蠅一般在城裏亂竄。

    好在幾日前,忍冬閣眾人已定好了治療的方略,這才沒出大亂子。

    這時沉香會的救疫藥材也送到了,李知州帶著陳炳天去收藥,哪知開袋一看,竟都是些發了黴的,氣得李知州連寫了告狀書信送去防疫司。

    怎奈沈繼和在防疫司中也有熟人,這書信便被壓下來。

    韶州府的疫病鬧到如今,任誰看也知是要鬧大的,偏沈繼和心存僥幸,想趁機多撈一筆,一麵把防疫司撥過來的銀錢貪了,一麵又去向藥商們索藥,這事兒自然瞞不住,旁人不敢去觸沈繼和的黴頭,盧長安卻心中發急,他本是光杆兒一個,不怕沈繼和報複,自去沉香會大罵了沈繼和一頓。

    因是青天白日去的,驚動了不少人,沈繼和麵色極難看地讓人把盧長安請走,第二日又免了他學院院長的職事。

    盧長安也是個倔脾氣,既免了他的院長職事,便拎包就來了韶州府,尋到城外病舍時,見幾個人正往裏麵搬藥,忙忙活活的,這時門內走出一個人,盧長安眼睛一亮,上前一把抓住那人:“我來幫忙救疫,應該找誰?”

    相思被嚇了一跳,見是盧長安,驚詫道:“院長您怎麽來了?”

    盧長安於是把幾日前的事一說,相思安撫了盧長安一番,又想起平日他便喜歡到處義診,來韶州府正稱了他的心,遂帶著盧長安迴了自家鋪子。

    相思與盧長安才到鋪裏,外麵就“嘩啦啦”下起雨來,盧長安站在門口看了一會兒,嘟囔道:“什麽鬼天氣,說下就下了!”

    相思從馮小甲手中接過一盞熱薑茶,恭敬遞給盧長安,應道:“可不是麽,入了暑伏後,這韶州府的天氣越發的不像

    話!”

    盧長安就站在門口打量著這條雨巷,許久不再開言。相思想到盧長安是才被罷了執事的,此時心中定然不痛快,便開解道:“沉香會現下確實不像話,連韶州府的瘴瘧都敢不上心,也就院長您不怕被累,站出來說話。雖現下拿沈繼和沒有辦法,但他總不能一直一手遮天。”

    盧長安看了相思一眼,哼哼道:“老頭子我雖然眼下跑到這韶州府來,卻也沒落魄到要你這娃娃可憐我,沈繼和如今的作為,等到疫病擴大隱瞞不住時,他的會長也就做到頭兒了。”

    見盧長安並沒有消沉,相思稍稍寬心,親自去後院收拾了一間廂房給盧長安住,晚間紅藥又做了幾個拿手小菜給他洗塵。

    紅藥手藝素來好,盧長安一下多吃了兩碗飯,吃完還誇道:“你這小丫鬟的手藝確實不錯,比許多飯館的廚子厲害!”

    聽著這誇獎,相思沒什麽見識地覺得與有榮焉。此時外麵雨雖停了,天卻黑了,相思略有些躊躇,問道:“不然明天再去找溫少閣主?”

    盧長安橫了她一眼:“才想誇你長進了,你就要偷懶,我這幾日馬不停蹄往這裏趕,就圖早些盡力,這都到跟前兒了,還等個什麽勁兒?”

    相思被批評了,忙做深刻反省狀,而後才備了馬車與盧長安往城門客棧去。

    這客棧名叫“連升”,原是韶州府最大的客棧,但此時也樓上樓下盡是人,一老一少進了客棧,就看見堂裏坐著王中道,身邊還圍坐著幾個青年人。

    王中道見相思帶著個老者進門,想是有事,便讓旁邊幾個年輕的大夫散了。相思忙上前,介紹道:“王堂主,這是原來沉香會書院的盧院長,特意趕到這裏救疫的。”

    這盧長安向來喜歡到處義診,五年前穎州府鬧痘瘟,他也曾去,和溫元蕪也一同行過醫,所以王中道倒也有所耳聞,雖有些自矜,卻掩不住眸中敬服之色,起身一禮:“盧院長來得正是時候!”

    盧長安也極為敬佩王中道,兩人甚是投機,說了許久,王中道才想起正事,引著二人上樓。來到走廊盡頭房間門口,王中道敲門,喚了一聲:“雲卿,歇了嗎?”

    屋內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來,不多時房門開啟,穿著月白夾衫的溫雲卿站在門口,此時已入了暑伏,是韶州府最為濕熱的時候,但溫雲卿卻穿得如春秋一般的厚衫。

    他見門外還站著相思和盧長安,唇角微微翹起:“我正在寫方子,你們正好幫我看看。”

    王中道說了盧長安來意,溫雲卿自然十分欣喜,與他說起今日新發瘧疾病患的脈象和病症,又把墨跡尚未幹透的方箋拿給幾人看,方箋傳到相思手中的時候,她微微一愣。

    那箋是寫方劑常用的細紙小箋,但上麵的字非常中正,但中正之中自有清逸之感,並未如大多數人那般為求工整而與眾同。

    相思看了好一會兒,越發讚歎,又想起自己賬本上那些龍飛鳳舞頗有個人風格的字,略有赧然。

    “我聽府衙的差人說,你曾要百姓用幔帳防瘴瘧?”相思正走神,忽聽溫雲卿問自己,便抬頭去看他。

    他麵色有些蒼白,嘴唇泛著病態的嫣紅,似是有些困倦,輕輕靠在椅背上,隻一雙眼睛溫潤如水,沉寂而安寧。

    相思暗暗歎息一聲“禍害”,捂著自己“撲通撲通”亂跳的小心肝,強自鎮定心神:“確有此事,但知州老爺和陳太醫並不讚同,我雖自己使了些力氣,總歸沒有大助益。”

    溫雲卿似是沒有發現相思的異常,點點頭對盧長安道:“我來韶州府之前,曾翻閱各州州誌,也尋出了一個規律……咳咳咳!”

    毫無預兆地,他咳嗽起來。他的身材頎長,肩膀亦很寬闊,和他父親很像,但卻非常瘦削,此時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像是被困在冰雪之下的枯葉蝶,拚命振動翅膀想要掙脫出去。

    “白天不讓你去病舍,你非不肯,莫不是受了風邪?”王中道忙上前點住他周身幾處大穴,溫雲卿額上沁出細密的汗珠,卻是搖著頭道:“不礙事。”

    許久,溫雲卿終於平靜下來,端起杯盞啜了一口,才抬頭看向盧長安和相思,唇角微微翹起:“老毛病了,沒什麽要緊。”

    盧長安見他不過是個二十歲的青年人,這病卻似入了膏肓一般,又因他也曾聽人說起溫雲卿的病,此時便忍不住道:“可否讓我一看?”

    王中道的神色略有些複雜,似是在想如何應答,溫雲卿卻微微笑著伸出手來。他的手腕上戴著一個絞絲刻雲紋的銀鐲子,雖不是男子應有之物,戴在他腕上卻不覺有絲毫女氣陰柔之感,隻覺是白銀飾竹。

    盧長安把手指輕輕搭在他的手腕上,起初隻覺脈浮而無力,再探一會兒臉色卻變了——溫雲卿的脈亂而無序,雜而無形,他從未見過這樣古怪的脈象,有這脈象的人,不應能活到二十歲的年紀上。

    盧長安收迴手,正不知如何說,卻聽溫雲卿溫和道:“我這病,是許多名

    醫看過都要搖頭的,連我師叔祖,都斷言我活不過八歲,盧先生也請不要掛心。”

    他說得這般坦蕩豁達,顯然早已預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所以非但沒有失望,反來寬慰盧長安。

    盧長安心中一動,又想起溫元蕪來,不禁心中暗歎。

    “來韶州府前,我看了近百年各州的周誌,發現韶州府曾在瑞和元年、瑞和十七年、承天二十四年都鬧過瘴瘧,我又對照這幾年對應的《博物載誌》,發現這幾年韶州府雨水尤多。”溫雲卿一邊說著自己的發現,一邊看向盧長安。

    盧長安點點頭,道:“這確實不假,但也正應了多瘴氣而瘴瘧發的道理。”

    溫雲卿卻搖搖頭,看著眼神晶亮的相思道:“我不知你是從哪裏得了啟發,我細究這幾年的異常之處,在某一周誌末段,得知當年蚊蟲多於往年。所以,我大膽推測,瘴氣與體內陽氣雖關係瘧疫生發,但亦可由蚊蟲相染,所以你那防範之法或是可行的。”

    這番話一出口,盧長安和王中道都目光灼灼地看向相思,仿佛期待她能與溫雲卿剛才一樣發表一番高深玄妙的言論,誰知相思卻眨了眨眼,小心道:“本是在一本雜書上看來的,都是運氣。”

    盧長安是看著相思長大的,見慣了相思這賣乖裝拙的本事,搖搖頭並未說什麽。王中道卻有些失望:“戚寒水總提起你聰慧,竟原是虛言。”

    相思被王中道這話堵得險些吐血,但想著若是自己真發表了什麽高深言論,免不得要再自創些理論圓謊,就如早年她跟戚寒水說解剖學理論,戚寒水便要打破沙鍋問到底,有了這層教訓,相思就不肯再“賣弄”自己的“學識”。

    見相思不再言語,盧長安自思索了一迴,又細問了溫雲卿《博物載誌》所記,溫雲卿便一一對答,所答之言十分詳細,便是具體數目,也記得清清楚楚。

    心中疑問均得到解答,盧長安撫須沉吟:“這般看來,或真如此。”

    王中道也點頭:“若盧先生也這認為,明日我便將此事報與李知州。”

    盧長安也正有此意,兩人一拍即合,便相攜而出去樓下寫文書,全然忘了相思。

    相思看看兩人消失的地方,又看看溫雲卿,有些手足無措:“你要休息了吧,我去找盧院長……”

    溫雲卿卻笑著搖搖手:“他們怕是要說一陣子,你在這裏等吧。”

    他修長的手指勾起茶壺,泄了一盞茶遞給相思,腕

    上好看的銀鐲便在相思眼前一晃。相思雙手捧著茶碗,盯著他的手腕看了半晌,小聲道:“早幾年我聽說你和一家小姐定親啦?”

    “那家小姐姓薛。”溫雲卿輕輕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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