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長清見過許如涼開心的、傷心的、高興的、難過的種種表情,卻唯獨沒見過她像現在這樣的冷酷,渾身仿佛籠罩了一層寒冰,令人不寒而栗。


    發生何事?


    他眯起了眼,徐徐問道:“你想如何?”


    許如涼道:“我想去一趟酆都。”


    “酆都?”傳聞中那可是生人勿近的鬼城。方長清幾不可見地挑了挑眉,“怎麽突然想去酆都?”一邊問,一邊不緊不慢地著手收拾藥爐旁的物事。


    心裏已然決定,隻要許如涼能給他一個尚算理由的理由,他也不是不能陪她去走一遭。


    許如涼吸取之前教訓,說道:“府裏呆著悶得慌,想出去走走,散散心。”


    散心需要散到千裏之外的鬼城去麽?得是多大的心結?


    不過,勉強也算個理由吧。


    方長清揚起一抹寵溺的淺笑,“你想幾時動身?”說話的功夫裏已經簡單收拾包袱,在許如涼麵前晃了晃,表明自己隨時可以動身。


    許如涼為難道:“可是得快馬加鞭地趕路……”


    方長清但笑不語,包袱往背後一甩,另一隻手就伸過來揉她的發。


    許如涼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師父說“略微”,那隻是往謙虛了說的,事實上完全不需要擔心他的騎術。大感雀躍,同時又強調:“就咱倆,私下裏悄悄地去。”


    那就得事先有一番計較。


    方長清會意地笑笑。


    當天夜裏就尋機遁出了韶國公府,暫歇於城內客棧。


    次日清晨,喬裝成平頭百姓家的孩子,混在出城的百姓中,神不知鬼不覺地出了城。


    而如佑卻在晚上收到密報。王師十五萬大軍已渡河南下,並透露南下行軍路線,擬略過蜀中,經漢中直下達州,繞道至酆都渡江。


    理由是“蜀中多山道,路難行,不利行軍速度”。


    氣得他當場發作。一掌把密報拍在案桌上。怒斥:“簡直一派胡言!”


    憤懣不平地踱了幾圈,猶覺氣不過,指著沙輿連聲道:“短短半月時間。南蠻已接連攻下三城,推進泰半雲南,入我大昭,如入無人之境。殺我百姓,如捋枯根野草!南疆百姓水生火熱。隻等朝廷派兵救難,可伯希這、這是拿戰事作兒戲!你說說,伯希他也不是頭次帶兵,難道不曉得兵貴神速的道理?怎地會糊塗到舍近求遠!”


    如校也明白。蜀中雖多山,卻不是不可行軍。取酆都而繞,實際上比直穿蜀中。將花更多時間。


    “然則,”如校道:“程侯早年隨老侯爺追剿匪寇時曾入川蜀腹地。應當熟悉蜀中地形,並非不可行軍。作此計劃,想必另有深意……”手指沿著酆都滑向雲南,最終停在雲南、貴州和廣西三司交界處的珠江南岸之地。


    如佑看著,眸光就聚到了一起。


    如校所指之處,是座小鎮,三江口鎮。從三江口鎮渡珠江南下,可以從貴州直入雲南。


    而三江口鎮對如佑而言,還有另一個特殊意義——之前慕連煊派顏茗為使,帶軟蝟甲來韶與如佑談判,條件就是讓他將最後一批糧草運到這三江口鎮為止。


    前頭的賑濟糧草都從富源縣入雲南。


    富源縣與三江口鎮,兩地相距二百多裏地。


    之前如佑不解,三皇子平白無故怎會做此調節?至如今,豁然間有所感悟——三皇子早就知道將有戰事,並且確定會從此處經過。


    而三皇子的背後,站著皇上。


    如果程睿是聽從天子調令,才決定舍蜀中而繞酆都,其中恐怕另有深意。


    早些年永和帝為奪迴皇權而打壓門閥世家,所采取的那些雷厲手段,不經意地又浮上如佑的心頭。作為看著永和帝長大的人,他很清楚,當今天子,是個聖心難測的主兒。


    父子倆心中都有了想法。


    現實與原則的衝突,令兩人都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許久後,如佑長歎一聲氣,頹然地道:“至於究竟是也不是,為今也隻能且等著看。”


    “是。”如校作揖,又道:“之前兒子自作主張,傳信前方探馬,在調查同時,若遇見有需要的百姓,能幫則幫……”


    但這樣會增加暗探暴露的風險。


    “可惱不得免了這場戰事。”如佑眼也不抬,心情複雜得不想多說,擺擺手,“你做事向來有分寸,你自己看著辦就是。”


    如校應了聲“兒子遵命”,自又去忙。


    如佑倒進椅子裏,悵然若失地坐了會兒,想起昨日許如涼同他說要去酆都見哥哥,便迴府傳見許如涼。


    才發現許如涼已經不在府裏。


    方長清也不見了。


    暗道聲“兩個小崽兒!”顧不上責罰跪了一地的仆婦丫鬟,緊忙指派一隊可靠的親兵往酆都方向去追二人。


    然而,其後三天內,傳迴來的消息都不是好消息。


    如佑心急如焚,隔兩天就增派一撥人。


    直至第四撥人出發一天後,才收到第一撥人傳迴來的好消息,已經追蹤到師徒二人的行跡。


    但兩人已經進了軍營。


    南渡長江之後,便算進入江南。


    然而王師大軍之中很多兵丁都是北方人,初次南下,難免水土不服,軍營之中必然需要大夫。


    許如涼洞悉先機,女扮男裝,與方長清演繹赤腳大夫師徒,到軍營門口毛遂自薦,很順利地被領進了軍營。


    三更天後,看診的士兵仍然很多。


    方長清接下一位,卻對送士兵過來的軍頭說道:“勞駕給小徒找個棲身的地方。”


    自打進軍營以來師徒倆也和別的軍醫一樣給人看病,救了這軍頭不少的兄弟,這才說得上話。


    軍頭順眼看向一旁的許如涼,見還是個稚嫩的小娃娃,已經眼皮子打架、昏昏欲睡。卻仍然堅守在藥爐前扇扇子,一陣動容。


    許如涼給方長清打下手,年紀雖小但做事勤快,是有目共睹的。


    軍頭也蠻喜歡這對小師徒。


    不過軍營有軍營的紀律。


    他沒有立即應諾。


    方長清氣定神閑地檢查病弱,嘮嗑般說起來:“我這小徒弟隨我走南闖北,倒練就了一身不挑的功夫,不拘地方。隻要僻靜些能歇一覺。躺下就能睡,草垛子也成……”忽然好似想起什麽,抬頭衝軍頭笑了一下。“不為難軍頭吧?”


    都被人叫一聲“軍頭”了,若是找個地方給人睡覺都辦不到,那也掉價。


    軍頭笑道:“不為難。”


    就把許如涼帶到了離他自己的營帳不遠的一個稻草垛子。


    真實誠!


    許如涼腹誹著,硬著頭皮鑽進草垛子。忍著癢裝睡。直等到這軍頭離開,又過了好一會兒。才從另一邊鑽出來。


    蹭著夜色和錯落的篝火去尋找許如淨所在的營帳。


    白天就摸索清楚了,營寨整體布局成圓形,最中間是首腦大帳,最外圈住大頭兵。中間從裏到外按三六九等排列分布。


    帳篷分四種,皇子大帳、主帥大帳、貴族子弟帳和寒族兵丁帳。


    皇子大帳和主帥大帳一人一間,自是豪華。貴族子弟五人睡一帳。相對的,帳篷比較小。看上去尖俏,像一棵棵竹筍。寒族兵丁五十人睡一帳,帳篷十分寬大,像包子。


    然而,營帳種類不多數量卻不少。十五萬大軍集結一地,竹筍和包子加起來不下五千。要從中找出一個人,談何容易?


    不過好在許如淨品級高。


    以他的品級,大抵住在離帥帳最近的一圈竹筍裏,也就是從三十幾頂帳篷裏找出他,範圍小得多。


    這大概是唯一值得慶幸的事。


    許如涼目標明確,藏在帳篷的陰影裏一路往內圈走,越接近中心越小心翼翼。幾次與巡邏守衛擦身而過,險些被發現,緊張得她像受驚的貓,背後寒毛都豎了起來。


    好在有驚無險,終於靠近了最內圈。


    離哥哥隻有咫尺之遙了。


    許如涼心底默念,卻不敢有絲毫放鬆。


    到了這裏,聚居的都是宗室子弟和門閥世家裏的嫡子嫡孫,守衛和巡邏比之外圈更加緊密嚴格。稍有行差踏錯,被人發現,就不僅僅是前功盡棄的問題,還可能被就地正法。


    掉腦袋的,劃不來。


    而且,即使找到了許如淨所在的營帳,也不能掉以輕心,還得提防與他同帳的都有些什麽人。萬一是對頭,而她貿然闖進去與哥相認,豈不是傻?


    得想個萬全的法子。


    許如涼盤算著,一時不再行動。


    耳邊隻聽見唿嘯的江風,刮得旌旗獵獵作響。


    夜,烈得人心慌。


    大火盆裏的柴禾熊熊燃燒,火光照亮了夜幕下的半邊天。


    能供她藏身的陰影,已經不多。


    留給她的時間,也已經不多——再晚,哥就要就寢,還怎麽接收她的訊號出來見她?


    得行動了。


    許如涼做下決定,無意識地翻轉指尖棋子,速度極快,一如此刻她的心跳。


    貼著帳篷支柱站起來,想如法炮製,轉移到另一個帳篷邊。


    隻一腳還未踏出去,眼前路上突然出現一道狹長的陰影。


    有巡衛過來了。


    許如涼急忙收迴步子,緊貼帳篷往旁邊躲避。


    十二名巡衛手執長矛列隊走過,鏗鏘的腳步踏起一陣塵沙。


    近在咫尺,許如涼仿佛都能聞見塵沙的汗腥味,緊張得一顆心跳到了嗓子眼,大氣也不敢喘。


    度秒如年地蟄伏著。


    捱到巡衛終於遠去時,手心早已經濕透。


    好在隻是虛驚一場!


    許如涼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重整旗鼓出發,卻驀地聽到一聲嚴厲喝斥:“什麽人!”來不及反應的工夫裏,周身已經被十二個明晃晃的矛頭團團圍住。(未完待續)


    鳳凰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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