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肅原本存心氣人,卻被慕連煊突然的氣息陰沉給唬懵了,訥訥地道:“一個姓方的,叫長青……清,也可能是卿,二十來歲,一……”但見慕連煊陡地眯起眼眸子,眼底寒光乍泄,周身隱蘊著前所未有的煞氣,他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識相地省略了“一表人才,性情儒雅”等等溢美之詞。


    慕連煊澀澀睇他,“你說完了?”


    慕肅乖覺地點點頭,絕不會承認他剛才趁機吞了口唾沫,混合著驚恐,一道吞迴了肚子裏。


    慕連煊卻忽然舒展眉峰,若無其事地勾唇一笑,燦若晨陽,好像剛才慕肅看到的那個人,根本不是他似的。輕描淡寫地道:“最後一次機會。”


    作為多年的跟班,慕肅聞一知百。慕連煊又要出宮去見顏茗,最後給他“將功補過”的機會就是留在宮裏,幫慕連煊守護許如涼。


    苦差一件!


    想想昨天的事,慕肅整張臉都皺巴了。


    慕連煊並不理會他的難處,徑自更衣出宮,去了城西的謫仙居酒樓。


    三樓雅間內,顏茗已然等候在此,素色直裰加身,氣定神閑,依舊優雅從容地搖著折扇,形容間卻有一絲掩不住的風塵仆仆。


    慕連煊輕嗤:“隻因丹陽郡主一句賞識,禦風閣主便不惜荒廢看家本事?”


    顏茗平素以文弱書生形象示人,實則因文才在家中未受重視,早年年輕氣盛,心生叛逆,另辟蹊徑,私下跟從名師高人學習武功。


    許他天資卓絕,不僅文才驚世,武學上也常常一點就通,隻用短短幾年時間,就把師尊的獨門輕功“踏雪無痕”練得出神入化,被師兄弟戲稱為“禦風”。


    師尊雲遊後,顏茗接掌師門,容留眾師兄弟,以謫仙居為據點,廣納英才,建立起專門快速收集情報的禦風閣。


    江湖尊稱其為“禦風閣主”。


    卻並沒有多少人知道,名震江湖的禦風閣主,就是忠文伯府裏名不見經傳的十三公子。


    慕連煊是這為數不多的人之一。


    此刻心情不佳,便忍不住挑刺顏茗幾句,重歸文士,荒廢了武學。


    顏茗收到報信就十萬火急地趕來,卻聽冷嘲熱諷,頓時繃不住,冷冷還擊:“一炷香內從城東跑城西,做到臉不紅、氣不喘,你試試?”


    慕連煊笑而不語。


    顏茗陡然語滯。


    是了,眼前這個人,的確能做到……


    當年二人一起從的師,為免暴露身份,俱隱姓埋名,為人也低調。隻師門中總會有些狗眼看人低的貨色,惹人厭煩。二人煩不勝煩,便決定稍加震懾——嶄露些許天資。


    慕連煊自幼習武,無論天資還是後天修為,都在顏茗之上。但他身為皇子,絕對不能做有可能暴露身份的事。


    於是重任就落在了顏茗身上。


    以至於現在,江湖上隻傳聞禦風閣主輕功獨步天下,卻不知道,除了禦風閣主的師尊,還有一個人輕功在禦風閣主之上。


    但顏茗自己知道。


    一不留神風大閃了舌頭,顏茗自討沒趣,甕聲甕氣哼哼道:“又怎麽了?”


    “韶陽什麽消息?”慕連煊勾唇一笑,在對麵坐下,姿態隨意。


    顏茗卻被惹毛了,撇開眼,冷冷地道:“你當信鴿是孟德,說到就能到?”


    昨天就說過,興慶飛去韶陽得兩天,韶陽迴興慶不也得兩天?這才過了一天,至少再等三天,等著吧!


    總沒辦法強求信鴿快馬加鞭。


    慕連煊也不過隨口一問,這一茬便就揭過,舉杯喝起了酒。


    頹廢落寞的樣子,端不像平日的他。


    顏茗悻悻地服軟,“看樣子又是為丹陽郡主。”


    最近但凡慕連煊找他,都是為許如涼的事,叫他心情極度鬱結。


    雖然許如涼對他有賞識之恩,可那不代表他就能容忍許如涼的全部,比如她荼毒了慕連煊這件事。


    顏茗很懷疑,眼前的三殿下,還是他認識的那個沉穩自持,目標明確的三殿下麽?自從認識了丹陽郡主,他所有心思都圍著丹陽郡主轉,都快玩物喪誌……不對,物尚且能玩,這丹陽小郡主**一枚,能做什麽?


    思緒一頓,顏茗豁然想起慕連煊曾經說許如涼姓慕。


    至於究竟是不是,他雖懷疑,卻沒有去查——皇室辛秘是禦風閣的禁區。


    眼下迴想起來,如果丹陽郡主的確姓慕……三殿下對她的在乎,是出於兄長對妹妹的愛護?


    不,應該不是。


    顏茗很快否定了自己的猜測。


    丹陽郡主出生時,三殿下的母妃洛婕妤已經過世多年,丹陽郡主不可能是三殿下一母同胞的親妹妹。哪怕她實際姓“慕”,頂多也就皇上和別的女人的私生女……私生女!


    顏茗愕然。


    莫非三殿下想以此做伐,拿捏皇上?


    這是不要命!


    不,不,確切地說,是不要他們顏家的命了!


    大昭皇室嫡傳一脈早已凋零,近幾代登基的皇帝都係嬪妃所出,而偏偏每位皇帝都子嗣缺缺,因而格外注重子嗣繁衍問題。


    但凡涉及子嗣,皇上總會保留子嗣,而將罪責轉移。


    比如當年,“洛婕妤下毒使皇後流產絕育”一事,三堂會審,證據確鑿的地步,皇上尚且念三皇子情分,隻貶了洛婕妤的位份,打入冷宮,交三皇子給皇後養育,最後卻抄斬了太醫院醫正東方冊一門九族……


    現在,如果三殿下逆鱗湧動,想拿皇上私生女的事威脅皇上,為他母妃平反。無論成與不成,皇上必然雷霆震怒,屆時不會殺三殿下,但為了給許皇後和許家一個交代,他顏茗肯定活不成了。


    乃至因為他,整個顏氏一門都有可能被抄家滅族。


    顏茗感覺後脊涼颼颼的,好像儈子手的大刀已經架在他脖子上似的,不寒而栗。


    慕連煊卻沒留意到他的情緒變化,也沒理會他,光顧著自己啜飲。直至微醺,方才幽幽地歎了聲氣,“貢酒尚且不醉,區區水酒,竟能醉人。”


    “那是因為你心裏有事,酒不醉人人自醉!”顏茗冷聲冷氣地道。


    對於自己以及自己的家族隨時可能被人隨手出賣的現狀,他很介懷,不禁開始掂量起,是否應該和對麵這人保持適當距離?


    慕連煊卻不知道,繼慕肅之後,最親信的兩個人中的另一個,也已經把他列為危險分子。抬起頭來睇了顏茗一眼,森然一笑,“去監視一個人。”


    “誰?”


    “方長清。”


    從沒聽說過。


    顏茗挑了挑眉,“什麽來頭?”隻憑一個名字,工程量有點大。


    “陳老太君身邊一個小子。”


    “哪個陳老……”


    顏茗突然明白過來,大昭現在總共才兩位老太君,一位是他二姑媽顏老太君,另一位便是程敏的母親,先鋒侯府程家的陳老太君。


    兩位老太君打小的手帕交,顏茗因此對陳老太君並不陌生。


    程家這位老太君,出身寒微,但身懷醫術,懸壺濟世。嫁入先鋒侯府後,養兒育女,為人稱道。如今年高德劭,極受敬重,跟在她身邊學醫術的小子,少說也有百八十個。


    慕連煊點名道姓要他監視方長清,可見早就已經調查過——卻沒經過禦風閣!


    莫非他還有別的勢力?


    顏茗不敢深想下去,也不想接這趟活,淡淡地道:“三殿下想要一個小子,直接問陳老太君要就是了,何必大費周章?”


    不直接要人,反而派人暗中監視,此舉將陳老太君置於何地?又將先鋒侯府乃至整個程氏一門置於何地?程家先祖是隨武宗皇帝開疆拓土的功臣!


    想程家和顏家一樣,都是忠於江山社稷的純臣,顏茗更有種齒冷的感覺——三殿下變了。


    慕連煊這方覺察到顏茗語氣中的拒絕意味。


    顏茗第一次拒絕執行他的意願。


    為什麽?


    同一個要求,前世顏茗明明答應得很爽快,執行得很徹底,今生卻拒絕……難道因為出現的時機差異,所造成的結果,也會不同?


    便如同今生自己過早出現在阿涼身邊……


    慕連煊微微合下眼瞼,似自嘲地喃喃:“你也以為我變了?”


    語氣間的悵廖,端是叫人聽著心酸。


    顏茗錯愕,還有誰這樣覺得?


    慕連煊卻忽然又揭過了這個話題,比顏茗剛才更平淡地道:“別人或許可行,唯獨此人不行。”


    顏茗再度挑眉。


    既然三殿下如此說道,想必是有原因。


    他心下盤算,到時得好好調查一番,卻聽慕連煊徑自補充道:“方長清,東方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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