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蘅苑內光影明滅,慕肅搬了把椅子反向坐,托著腮幫看另外兩人對弈,忍不住抱怨:“下午讓你們跟我對殺,都說沒興致,現在深更半夜的倒有興致啦?這都過了兩個時辰,你們想什麽時候分勝負?”


    慕連煊譏誚:“你可以先去睡。”


    顏茗比較溫和:“等你足夠水平,我們就有興趣跟你對殺啦。”


    但這話還是夠慕肅喝一壺的。


    慕肅氣結:“你們都不跟我對殺我怎麽提升水平?”


    “你可以多向丹陽郡主討教。”


    “向她討教?”慕肅笑翻:“那和讓我跟一個不會武功的人對打,說可以提升武功,有什麽差別?”


    顏茗轉頭看向他:“應該這麽想的恐怕是郡主。”


    “什麽?”慕肅訝然。


    慕連煊也微微側目。


    “小肅當局者迷也就罷了,難道你也沒看出來麽?”顏茗笑道:“當日在金水閣,看似兩個人都毫無章法,但從第二十手開始郡主就在順著小肅的落子布局,從第五十六手開始她著力製造三目之劣勢。如果不出所料,那局棋下至最後收盤,小肅將以三目取勝。”


    顏茗在同齡人中算公認的圍棋高手,他評斷的棋,大抵可信。


    慕肅懵地喃喃:“許如淨這個妹妹還真是奇怪。”


    慕連煊幽然插話:“怎麽說?”


    慕肅掰著指頭數起來:“傳言說她涼薄,可她其實對個侍女也關心到骨子裏;可要說她重情重義吧,卻又說出‘兢兢業業為人女兒’來,好像‘為人女兒’是職責所在,完全無關骨肉親情。說她聰明吧,那麽簡單的法子也想不到;說她笨吧,棋藝好像還不錯……”


    “何止‘不錯’而已?”顏茗落下一子,道:“一味衝殺取勝,不難,順著一位高手,也不算太難。但像你雜亂無章的下法,她還能周全地圓著你,那棋藝……總之我是自愧弗如。”


    “那他呢?”慕肅指向慕連煊。


    顏茗搖頭,“若不能心無旁騖鑽研三五年,都不是她對手。”


    “是麽?”慕連煊眉峰上挑,手中白子落定,一子定乾坤,快穩準狠結束全盤。


    半目取勝。


    慕肅頓時興奮:“鳴金收兵!”


    慕連煊徑自出門。


    “很晚了,去哪兒啊?”


    “隨便走走。”


    就走到了清心居。


    不禁一怔,當真要和個總角丫頭一爭高下麽?


    耳房內燈火通明。


    一抹瘦小剪影映在窗上,似乎手中正捧著一本書,神情專注。


    慕連煊稍加遲疑,悄然靠近,恰好聽見屋裏人呢喃:“膻中……這兒?還是這兒?”不禁失笑,脫口道:“兩乳連線正中……”


    “誰在外麵?”許如涼突然推開窗。


    冷不丁四目相對。


    慕連煊略尷尬地掩嘴輕咳一聲:“本想飯後散步……”


    結果不小心迷了路。


    但這話絕對不能讓他說出來,她也絕不能點明。慕連煊極愛麵子,今天在這裏丟臉,以後指不定會想什麽法子找迴場子。


    許如涼前世領教過很多迴,太了解他的為人,立馬岔話道:“三殿下好興致,請便。”


    簡潔明了地逐客,似乎並不想和他多說一句話,好像還在為白天的事生氣。


    慕連煊想勸句“慧極易殤”,話到嘴邊又打住,含糊地應了聲“嗯”。


    然而說完話,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站著沒動。


    氛圍有些尷尬。


    許如涼略略思忖,說道:“雖然不知道三殿下等人為何接連突然造訪,但既然在平陽王府為客,還請殿下入鄉隨俗,客隨主便。天色已經不早,殿下還是迴房歇息吧,盡量不要四處走。不然,使得伯仁因你而死,那就不好了,是不是?”


    大昭普遍不講男女大防,但平陽王府講啊。


    他私闖內院,萬一碰見妙齡侍女,那侍女怎麽辦?


    慕連煊眉峰上翹:“阿……丹陽郡主才思敏捷,本皇子佩服,但這典故亂用可不大好。”


    引用這個典故,前提他得對平陽王府的妙齡侍女心存怨念。


    但是,可能嗎?


    許如涼坦然:“我有沒有亂用典故,殿下心裏其實很清楚。”


    慕連煊真正的“伯仁”,自然不是區區奴婢,而是視他如己出、待他若親子,含辛茹苦撫養他十多年的皇後。


    他始終覺得,他母妃之死,皇後難辭其咎。


    許如涼了解他的怨恨,但那時候她已經嫁他為後,沒立場說什麽。如今他還不是皇上,她也還沒嫁他,站在許家閨女立場,自然要維護大姑媽。


    大姑媽一心為他打算,才希望他多親近平陽王府。但假如他在平陽王府做客期間,和奴籍婢女傳出緋聞,卻讓大姑媽如何自處,如何向皇上和天下人交代?


    畢竟,大昭不興男女大防,卻有階級之分。


    隻不過許如涼一心維護大姑媽,而忽略了她現在隻有八歲,養在深閨,按理說不應該知道慕連煊和她大姑媽之間的恩怨。


    待她看見慕連煊神情變化,驀然醒悟,不由的心下驚涼。


    好在能穩住氣場。


    反正,再怎麽說她也是許氏一門嫡宗長房的嫡女,知道些內幕也不稀奇。


    隻不過會略顯聰慧早熟而已。


    大抵慕連煊正以為如此,順著話嗤笑:“你覺得本皇子會不惜犧牲自己的名聲?”


    玉石俱焚雖然豪邁,但太悲壯,不到萬不得已,誰會用呢?


    當然這是“玉”的想法,至於石頭……


    許如涼付之一笑:“三殿下不樂意鞋子沾泥,可你能確定泥不會沾上你的鞋子嗎?”


    “那你應該去怪泥。”


    “泥就在那裏,不飛不揚,而你卻可以選擇路過或者不路過。”


    她說得好像很有道理。


    慕連煊無言以駁,大方地道:“丹陽郡主言之有理。看來,為了鞋子幹淨,本殿還是少走泥路為妙。”


    明白就好。


    許如涼點點頭,伸手做請,示意他離開。


    慕連煊轉身,又覺不甘,就這麽被個總角丫頭拿捏住?


    那就不是他慕連煊!


    遽然迴首,意外地看見朦朧夜色下,暖橘色的燭光落在許如涼粉撲撲小臉上,攏一層淡淡的暈,像成熟的蘋果般,不經意、不刻意,卻誘人至深。


    他心神一晃。


    雖然很快又收斂,但那怦然心動的驚豔,還是難以忽視。


    掩嘴輕輕幹咳一聲掩飾尷尬。


    覺得自己禽.獸。


    眼前還隻是個梳著三丫髻的總角丫頭啊!


    可是,就這麽走嗎?


    怎麽也舍不得移開視線,更挪不開腳步。


    想留,人家都已經下逐客令……


    隨意一瞥,恰恰看見許如涼的手,和夾在指尖的棋子。


    許如涼看見他落在她手上的視線和挑高的眉頭,下意識地連忙把手收迴來,藏到身後。


    沒來由地心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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