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如涼感覺到無邊的寒氣從地上鑽出來,透進單薄的綾衣,冰肌刺骨,冷得她瑟瑟發抖,盡力蜷縮成一團,想要取暖,保護自己,和腹中才剛兩月大的胎兒。


    頭頂上忽然響起一道高傲女聲:“還沒醒?再潑!”


    立時就有一波水迎頭直澆下來。


    冰冷的感覺蔓徹五髒六腑,衝擊的力道幾乎衝折她肋骨。許如涼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睜開眼,發現周圍晦暗,隱約看見幾隻酒缸,聞見酒的香氣……


    怎麽會在藏酒的地窖裏?


    記得她剛剛在冷宮的佛堂裏誦經,之後忽然覺得頭暈,暈倒在地……怎麽就會來到了酒窖?


    高傲的女人聲音又響起來:“姐姐總算醒了啊!看來這迷香還挺管用。”


    這是……許凝,是許凝的聲音!


    許如涼和許凝同出平陽王府,是同父異母的姐妹。許如涼已經進宮十年,六年前以十二歲稚齡嫁慶安皇帝慕連煊為妻,同日冊為皇後。許凝小她兩歲,兩月前剛剛進宮,冊為惠婕妤。


    兩天前,由於許凝和其母漆雕煙兒聯手誣陷,使許如涼皇後之位被廢,被打入冷宮……


    打入冷宮還不夠嗎?


    非要置她和她的孩子於死地才肯罷休嗎?


    她們是有血緣的姐妹啊!


    許如涼心痛,“小凝,你別亂來。我畢竟是先皇遺詔欽點的皇後,就是皇上,也隻能廢了我,不能處死我!”


    “爹爹能偽造先皇遺詔,自然也能廢了遺詔。”許凝漫不經心地吹了吹指甲。


    許如涼心思一沉。


    她們的家族占據半壁江山,她們的父王權傾朝野,她們的地位極其煊赫,堪稱天之驕女。


    尤其許凝,身為幼女,更是從小被人嗬護在手心裏,什麽事都不用操心,受盡恭維吹捧,一味地高傲驕縱。


    可她竟然連最基本的認知也沒有……


    “就算先皇遺詔確係偽造,但說出去的話就好比潑出去的水,已經昭告天下的事如何更改?”許如涼語重心長:“你想過沒有,若是我不明不白死在你手上,牽出陳年舊事,其他幾大門閥借機發難,你要父王怎麽辦?平陽王府怎麽辦?許氏一門怎麽辦?”


    “少拿你的‘顧全大局’來壓我!”許凝不屑的嬌嗤:“娘親說了,隻要你死了,我就是許氏嫡宗唯一的女兒,是這世上最尊貴的女人。爹爹無論如何都會保住我!”


    娘親……漆雕煙兒!


    竟然不是許凝不知輕重一時興起,竟然是漆雕煙兒授意!


    字字句句都表明,蓄謀已久!


    許如涼掙紮著站起來,“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對我?我自認待你們母女不薄……”


    “賤人閉嘴!還想擺這副高高在上的姿態給誰看?”許凝順手反掌一摑,“啪”的一聲清脆響亮,巴掌落在許如涼臉上。


    十二月的帝都興慶城冷得覆水成冰,剛剛潑在地上的水早已結冰。


    許如涼腳下濕滑,趔趄倒地,腹中傳來鑽心的疼痛。


    許凝嗤道:“就因為你這賤人事事出頭,占盡祖父和父王的讚譽,搶盡了我和娘親的風頭,都是你這個賤人的錯!”


    許如涼貴為皇後,母儀天下,端方清正,深得朝野內外讚譽。即使曾經有人致力於質疑她皇後之位的正統性,最後也為她折服,轉而堅決擁護她。這不得不說是她的成功。


    然而,在許凝眼裏,一切都成了她的罪狀。


    許如涼不說話。


    許凝隻道她認罪,甜甜地笑了笑,“姐姐也不必為咱們許家擔心,又不是我要你死的?噥,這可是皇上禦賜的鴆酒。將劇毒無比的鴆毒,化在上好的桂花釀裏,也不知道是個什麽滋味?就請姐姐先品嚐吧。”


    許如涼無聲無息。


    許凝又甜甜地笑了笑,好像很大度的樣子:“姐姐放心,這一路上你不會孤單,我娘親早就為你安排好了,你的好娘親,好哥哥,好外公……哦,對了,還有大姑媽,都在前麵等著你呢。姐姐隻要喝了這杯酒,就能追上他們,一家人又能共享天倫啦。”


    許如涼仍然無聲無息。


    許凝皺了皺眉,片刻後,再次甜甜地笑著說道:“喔,是了,姐姐擔心路上沒人照顧吧?放心吧,我娘親也為你安排好了。姐姐還記得你清心居的那些侍女吧?還有你那掌事大侍女,就那個叫菲湘的……”


    “啊——”


    許如涼突然發出一聲歇斯底裏的嘶喊。


    指尖的溫熱,和肆意躥進鼻腔的血腥味,無疑表明,她在出血……


    孩子沒了!


    十年前的冬天,哥哥戰亡,她失去了這世上和她最親的人。十年之後的這個冬天,她終於又有了至親,卻被許凝害沒了!


    此時此刻,她還有什麽大局要顧及?


    還有什麽理由繼續容忍許凝?


    大不了同歸於盡,黃泉路上去陪她可憐的孩兒!


    許如涼傷心欲絕,血氣翻騰似發狂般,鼓作一口勁,奮力起身衝向許凝:“我跟你拚了!”


    事出突然,許凝陡然間沒避過,被她衝倒在地,尖聲尖叫。


    宮女忙驚叫著讓太監來押許如涼,又連忙上前攙扶許凝,陰暗的酒窖裏亂成一團。


    許如涼暢快地笑起來。


    十六年,她忍了許凝整整十六年零二天,終於也讓許凝知道一迴什麽叫疼痛!


    可是這輕輕一推,哪裏抵得上這對惡毒母女給她造成的傷害?


    她隻恨自己傻,以為隻要多忍讓,這對母女總有一天會感化,會和她們許家人同舟共濟。


    是她錯了,是她自欺欺人。


    狼子野心早已存在,永遠不會因為她的容忍而消弭!


    隻是可憐娘親、哥哥和外公……


    許凝扶著傾斜的發髻,尖聲嚷嚷:“賤人瘋了,快讓她喝禦賜的鴆酒!”


    “禦賜?呸!”許如涼迎麵唾她:“你難道不知道,早在二十一年前,先皇就曾明令禁止宮裏出現毒物?即使煊煊要我死,也絕不會用毒!”


    提起“煊煊”,這個她喚了十年的名字,許如涼笑絕戚哀,心痛得肝腸寸斷,煊煊還不知道曾經有了這個孩子……


    煊煊,你究竟去了哪裏,為什麽還不迴來救我?


    假傳聖訓的陰謀被輕易揭穿,許凝惱羞成怒:“既然你不吃鴆酒,那就把你做成人彘,削光你的四肢,割掉你舌頭,挖空你雙眼,灌聾你雙耳,看你還說什麽,看什麽,聽什麽!”


    許如涼渾身戰栗。


    竟能想到如此惡毒的方式對付她!


    今天難逃一死……


    生無可戀,與其被毒婦母女踐踏,她寧願自盡,保留最後的尊嚴!


    許如涼捏了捏拳頭,手心裏傳來堅硬的感覺,仿佛磐石一般給她力量。她深吸一口氣,出其不意發力掙紮。


    太監分神間隙,倒讓她掙脫開去,再次奮力衝撞許凝。


    陰暗的酒窖裏再次陷入慌亂。


    許如涼暢意冷笑:“死了這條心吧,我不會再給你機會傷害我!你和你娘都會遭到報應,我就算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掌風帶過,手中棋子悉數塞進嘴裏。


    這些棋子,都是哥哥生前送給她的,她時常帶在身邊,就連睡覺也不離手。


    今天,她就帶著這些棋子,去見哥哥……


    許凝尖叫:“快讓她吐出來,就這麽死了太便宜她!”


    太監卡住許如涼的脖子。


    許如涼感覺唿吸越來越困難,視線越來越模糊,耳邊許凝的奚落聲也越來越模糊。


    身子越來越沉,好似墜入深淵……


    大概這就是佛經裏說的“下地獄”吧?


    這一刻,她反而忽然超脫地平和了。如果能就這麽上路,黃泉路上去追娘親、哥哥、外公和大姑媽,還有她剛剛失去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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