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劍陣維持的冰域很快碎裂,化作大大小小的浮冰被滾滾水浪卷走。陸寧初佇立江邊久久不動,隻覺心頭猶如水中冰塊,被不斷反複錘擊撕裂。 若麵具人當真是李雲琅,那前世如何都查不出對方身份、對方實力與他勉強相當、麵具下是蠟融之貌等疑點,便都能得到解釋。 李雲琅沉入岩漿是他親眼目睹,他當然無論如何都懷疑不到李雲琅頭上。 隻是,他不明白。 不明白李雲琅為何對他有這般恨意,也不明白李雲琅怎麽就能為了陷害他,害盡離恨天。 他的天資確實容易招惹嫉妒,但李雲琅從小看著他長大,沒少指點鼓舞他的修行不說,還常尋來各種靈草、靈材助他修煉,就連秋虹都是李雲琅親自挑選給他。 往事樁樁件件,李雲琅都極為盡心,若他真有嫉妒,為何不從中作梗誤他修行良機? 他當真如何也想不明白,李雲琅為什麽要讓他身敗名裂,為什麽要置他於死地,並且用的還是不顧離恨天的手段。 陸清月以及長老們都將他看做自己的子侄,平日甚是看重,沒少委以重任。離恨天門下弟子亦很敬重喜愛於他,見到他都會熱情招唿甚至相邀同行,遇上難事也會先請教於他,就連白霓雲這等沉穩的性子,見到他時都會撒嬌幾句。 他如何做得出殺害白霓雲隻為陷害於他?又如何做得出顛覆離恨天之舉? 思及前世種種慘烈,陸寧初雙眼泛紅,隻能拚命開脫,麵具人或許是被他突然出聲嚇到才會失態,並無證據證明他便一定就是李雲琅,才不至失智崩潰。 然而,不管如何開脫,他還是又嘔出一口血來。 以李雲琅便是麵具人的前提,縱觀前世今世種種,一切疑點都能層層串聯,這實在太巧太巧。 “賊子受死!” 忽有怒喝響起及法術落下,陸寧初連忙躲避迴身。 來人得見陸寧初正臉,立刻將手中下一道法術打至旁側,隨後驚詫道:“陸寧初?怎麽是你?” 來人是太上天宮的一位元嬰長老。 陸寧初拱了拱手,聲音啞然地開口道:“見過長老。賊人逃至我洞府之外,我覺出異動便作追擊。其入江而逃,是陸某無用,未能將其抓獲。” 元嬰長老麵色有些古怪,手上尤有捏作法訣之勢,儼然心存戒備。 “當真如此?” 麵具人刻意喬裝引導,上迴岩上城誣陷之事又傳得沸沸揚揚,太上天宮幾乎人人皆知他與馬長老有怨。如今馬長老身死,追逐兇手卻追到了他,旁人的懷疑不能避免。 陸寧初沒別的反應,隻擦擦嘴邊的血汙,道了一聲:“當真。” 陸續又有人來。落在後頭的是負責巡邏及看護各處要地的巡山使,大多由各“天”金丹弟子輪值擔任。 一位巡山使問過情況,便對陸寧初道:“我是這月輪值的巡山使領隊吳坤,還請陸師弟隨我走上一趟,以助我們查清賊人來曆。” 身在自己的宗門,逃跑抗拒隻會更添嫌疑。 陸寧初點頭道:“好。” 太上天宮十分龐大,包括外門弟子在內的門人有數萬之眾。如此龐大的數量不乏犯錯之人,自然不能少了斷案施刑的地方,而刑律堂便是太上天宮的“大理寺”。 陸寧初被巡山使帶至刑律堂,進門便見時任刑律堂堂主的三位長老。門中元嬰長老為人刺殺身亡,這不僅是不小的損失,更是莫大的恥辱,太上天宮當然極為重視,直接請出三位堂主共同徹查。 三位長老見到陸寧初並無太多驚訝,而陸寧初亦覺意料之中。上迴金城時,麵具人便在傷口處留下寒霜以謀陷害於他,這迴刺殺馬長老自然也會如此。 三位長老當已看過馬長老屍首,自然對他懷疑更甚。 其中一位長老出自赤陽天,其對離恨天的輕蔑傲慢與東方曜一脈相承,當即責問道:“陸寧初你好大的膽子,竟敢闖入思過譚行兇殺人,你是要造反不成!” 陸寧初便將方才說過的解釋又說了一遍。 這位赤陽天的長老自然不信,又斥他是狡辯。 不過,如今的陸寧初對太上天宮亦十分重要,若非東方曜那種把狗眼看人刻進骨子裏的貨色,大多數人甚至都不願得罪於他。 故,雖也有不少懷疑,另兩位長老卻是一位打起圓場:“許長老稍安勿躁。陸寧初是天宮弟子,我等合該信任他才是,怎的就能不做查證就先定罪名?” 一位問道:“陸寧初,你說追至大東江邊才為兇手逃脫,那此番追逐過程之中,你可有發現兇手是何身份?” 對待這兩位長老,陸寧初恭敬許多,他拱手道:“稟告原長老、孔長老,兇手身法詭譎,陸某無能,始終未能近其身側,對其身份也不了解。” 赤陽天長老見得陸寧初這般無視於他,心中頓生不滿,聞言立即嗤了一聲,道:“壓根就沒這麽個人,當然什麽都說不出來了。” 陸寧初沒有理他,隻又道:“不過陸某並非第一次見到此人。上迴在金城援戰時,此人便闖入陸某所居的王府客院,欲殺陸某之師兄並嫁禍於陸某。” 赤陽天長老又作譏嘲:“胡編亂造,我看你就是想給自己脫罪。” “嫁禍於你?”打圓場的長老皺起眉頭,亦是不太相信。 “陸某所言句句屬實,還請諸位長老明鑒。兇手戴有麵具,且麵具之下容貌盡毀,對其身份陸某確實不知。”陸寧初繼續道,“但此人闖入王府行兇當日使用了大量迷藥,居於客院的道友皆受影響昏睡,故意於傷口處留下寒霜這等嫁禍手段亦有許多人見證,長老們若有懷疑可盡管查證。”第59章 刑律堂 借刀殺人。 原長老和孔長老露出訝色,赤陽天長老則是直接嚷道:“我們尚且未說, 你就對屍首的情況了如指掌, 還敢說兇手不是你!” 赤陽天的人當真都傲慢得令人厭煩。 陸寧初眼中浮現冷意,諷刺道:“原來衛長老便是這般斷案, 不問證據, 不究細節, 隻要衛長老覺得如何那便是如何,當真是雷厲風行,斷案如神。” “大膽!”衛長老頓時怒而瞪目,“就憑你也敢質疑我斷……” “好了!”話到一半,卻是被孔長老打斷。 孔長老看過衛長老,眼中有著明顯的責備與不悅:“陸寧初能說中傷口的特點, 不就證明他確實在金城遇到過兇手,所言屬實?僅憑這點就判他是兇手,忽略其他內容,不作查證, 可著實有些武斷了。” 原長老更是直白,道:“斷案當有公允, 衛長老若是抑不住私心, 那還是換個人吧。” 兩位長老資曆更深,且一個出身太上天,一個出身昆侖天,都不是好捏的軟柿子。如今激得他們二人同時反感,衛長老不敢太過囂張, 隻得認下二人斥責:“衛某也是查案心切,還望二位見諒。” 陸寧初倒是有些驚訝,原長老竟然會直接點出衛長老存了私心。 孔、原二位長老待陸寧初將兩樁事細細說過,做下筆錄後,便派人去請白霓雲等人。 白霓雲、葉雨辰等人的證詞自然與陸寧初一致。不過因為他們都與陸寧初關係親近,有龍君心屬陸寧初亦是皆知,故而刑律堂還得再尋同去金城的其他天弟子求證。 白霓雲當時請人宣揚刺殺陷害之事的未雨綢繆便幫了大忙。 所得證據、證詞,皆可證確實有人意圖陷害陸寧初。 孔、原兩位長老欲將陸寧初放走,衛長老卻又反對道:“不成!就算金城之事他說的都是實話,但那隻能證明的確有人想要陷害他,沒法證明他不是兇手。” 聽到這話,孔、原兩位長老倒是生出了猶豫。他們對陸寧初的“不想得罪”,是保證公平公正地斷案,而非不問事實的偏袒。而衛長老現在的話說得有理,“有人想要陷害陸寧初”和“陸寧初到底是不是兇手”之間,的確沒有直接的證據關係。 不過,兩位長老也隻是猶豫了片刻罷了。 若兇手真是陸寧初,他沒有理由奔逃一路,卻在逃脫有望之時突然停下,甚至乖乖跟著巡山使來了刑律堂。 他們沒法證明陸寧初不是兇手,也沒法證明陸寧初是。沒有證據就不能把人關押。何況陸寧初衣襟上還有血跡,若他當真無辜,那便是在追逐兇手的過程中出力不小乃至受了傷,此刻將其當做兇手關押,可屬實令人寒心。 “陸寧初,今日你先迴去。”雖然準他迴去,但也不是真的不再懷疑,孔長老繼續道,“不過此案未破前刑律堂少不得傳喚於你,這段時日你就不要離開宗門了。” 陸寧初準備應下,卻被衛長老打岔。 “我不同意!整個太上天宮就他嫌疑最大,絕不能這麽輕易就放他走!” “衛晨暉!”原長老喊他一聲,不悅道,“就算你是心係自家弟子之死,但如此咄咄逼人也實在太過!何況你如此武斷,若是當真冤枉了陸寧初,豈不是讓真正的兇手逍遙法外!” 孔長老眼神淩厲,亦是質問道:“衛長老如此緊咬不放,莫非是知道什麽我們不知道的線索?說起來,我也有些好奇,衛長老的弟子為什麽會在思過潭附近?” 衛長老頓時一僵,忙道:“孔長老言重。我怎麽會有別的線索,隻是我那徒兒遇難,我這做師父的難免有些心急。至於他為何會去思過潭,我亦想知曉。” 孔長老哼了一聲:“你的弟子是弟子,別人的弟子也是弟子,既然司掌刑律堂,就該將公平公正放在首位。衛長老痛失愛徒,心緒難定,此時斷案恐是易出冤假錯案。這樁案子我會再請其他長老,衛長老還是先迴去歇上幾日。” 雖都有堂主之名,但孔長老才是實權在握,真正掌控刑律堂之人。平日他不計較倒也罷,可要是計較起來,那就是說一不二。 衛長老聞言臉色劇變,掙紮道:“可是這案子是掌門任命我一同查辦。” 孔長老淡淡道:“我自會向掌門稟明情況。衛長老且先迴去,好好修養身心吧。” 衛長老臉色越發難看,但也隻能領命退走。孔長老早年掌管刑律堂的時候,可是出了名的鐵血作風,也就近些年手段溫和了些,若是當真惹惱了他,被直接丟出刑律堂才是真的丟麵子。 待衛長老離開,陸寧初才有些詫異地出聲道:“衛長老的弟子?” 原長老細看他的神色,點頭道:“兇手殺害的不止馬長老。你可知兇手共殺了幾人?” 陸寧初自是搖頭:“不知。” 原長老見他坦蕩不似作偽,更信他幾分,道出遇害人數:“這兇手共殺了三人,除馬長老外,還有思過潭的一位看守,以及衛長老的一名弟子。” 衛長老的弟子自然也是赤陽天的人。因為麵具人的再次出現,陸寧初根本沒想起東方昱與他說的“驚喜”,此時才反應過來,所謂的“驚喜”指的原來是對馬長老下手。 兩位長老本要勸陸寧初離開,但見到他露出若有所思之色,便又問道:“你可是想起什麽線索?” 陸寧初稍作猶豫,問道:“不知二位長老可否詳細告訴我,那三人是如何死的?” 兩位長老互相看了一眼,由孔長老迴答:“詳細的屍檢結果還要等上一等。不過按現場打鬥的痕跡來看,馬長老似乎先受了重傷,而後未有多少反抗就斃命當場。看守則是與兇手纏鬥,拖到其他人來後,被急於逃跑的兇手暴起殺死。至於衛長老的弟子,則是在理思過潭不遠的地方一擊斃命。” 陸寧初又問道:“馬長老比看守先死?” “確實如此。”孔長老道,“我們也在疑惑,兇手是如何做到越過看守,先進思過潭行兇。兇手不過金丹的實力,若非馬長老沒有防備,如何都不至身死。” 陸寧初立刻明白,麵具人能夠得手,恐怕少不了利用了東方昱的布置。 思過潭在山腹之中,隻有一個入口可以進入,麵具人若要闖入必然會驚動看守。太上天宮的看守、巡山使之流都有特製的令牌,一有異動便可傳訊他人並發出警嘯。 思過潭是禁閉之地,輕易不會有人進入,看守沒有發出警示,馬長老自然不會有所防備。 孔長老頓了頓,又問他:“莫非你知道些什麽?” 陸寧初不答先道:“陸某隻是猜測,並無證據。” “無妨,你說便是。是否可信自然有刑律堂查證。” 陸寧初拱了拱手,這才答道:“兩日前,赤陽天的東方昱師兄曾來尋我,讓我留意宗門內的動靜,說是為我準備了驚喜。” 孔、原兩位長老能成刑律堂堂主,自然都是精明透徹之人,聞言便懂了陸寧初的意思。 東方昱提前預告了會有動作,陸寧初又正好與馬長老有怨,再加一個恰好死在思過潭附近的赤陽天弟子,明眼人都能覺出這其中必有關聯。 “此話當真?”孔長老的臉色不太好看。 “陸某絕無虛言。” 原長老更是顯出怒容:“怪不得那衛晨暉咄咄逼人,不顧證據就要按死你是兇手。還敢說沒有別的線索,我看他指不定也摻和到了裏頭!” 不怪兩位長老如此激動。思過潭位置偏僻,又頗為荒蕪,禁閉也不許旁人探望,閑來無事根本沒人會去。何況兇案發生的時間還是午夜,赤陽天的那名弟子出現在思過潭附近,委實不合常理。 他們雖然並非全然相信了陸寧初,屆時必然還要查證,但一時的憤怒卻也沒法避免。 “荒唐!為了點情情愛愛就敢戕害門內長老!”孔長老麵沉如水,也忍不住罵道。 陸寧初低頭歉然:“此事究其根本還是因陸某而起,陸某在此向二位長老謝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