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您慎言,」身邊的鬼女都警惕起來,「這話要是被城主聽見……」


    紅天神厭倦地轉過眼神,隻是神思不屬地望著照亮漆黑夜色的光芒。


    她又想起自己和太夫的初見。


    很少有鬼能夠探知到她的來歷,隻有少數幾個跟了她很久的侍女知道,她一開始並不是揚屋的遊女,而是要被送進阿波岐原的侍從。


    那年她還很小,但是那桀驁的,野心橫溢的美麗已經能在她的臉上初現端倪了。她早已記不清自己是如何流落到不夜城裏的,然而這裏所有的女人都隻為了一個目的而存在,就是服侍他人,除了太夫,光耀世人的天照命。


    紅天神不願淪落到這樣的境地,所以她去參加了進入阿波岐原的選拔。就因為這份青澀的,未長成的美,她幸運地通過了初試,和其它侍女一起接受遣手女官的選拔。這時的她年紀並不十分大,沒經歷過花魁大選的盛況,也不知道太夫是什麽模樣,她隻知道周圍的鬼怪都說太夫的美不能用言語來形容,唯有痛哭的眼淚才能為貧瘠蒼白的舌頭增添一點內容。


    她還很年輕,年輕的心同時因為淺薄和銳氣而輕盈,足以一下子飛到比天還要高的地方去。紅天神並不把這個說法當迴事,誰見了她,都說她未來會是絕色的美人,而成長的,流動的美麗才是值得人關注的東西,一成不變的事物,即便當初再怎麽叫人驚艷,日久了也會厭倦。


    紅鬼愛恨熾烈,於是吞併天下的野望自然而然在她稚嫩的身軀中熊熊燃燒。不過,這是不可以外露的隱私,在不夜城裏,她無法向任何生物訴說自己有取代太夫的妄念。


    現在迴想起來,她一直很抗拒曾經在阿波岐原的時光。她們是需要經過層層甄選,才能為太夫做事的見習侍女,每天都有大量繁重的練習工作,勞累的考核在一天結束的傍晚等著她們,誰要是做不好,就會被番頭新造毫不留情地打手板,第二次犯錯,就得直接捲鋪蓋滾出阿波岐原的所在範圍,滾出不夜城的中心,再也不能迴來。在這裏她隻是個最底層的小人物,引以為傲的美貌變成了零落於泥水裏無人欣賞的花,而且她受到的警告眼神也是最多的,因為她喜歡紅色,朱色的精美紅玉和緋色琉璃搭建起阿波岐原這座天宮美闕,這令她時常走神,覺得自己即便幹著最苦最累的活,身心也飛翔在霞光之中。


    第二波鬼女邁著高貴優雅的舞步入場,踩血如踏紅蓮。她們的肌膚上貼著華麗的金箔,美好的身體在繁花爛漫的衣飾下若隱若現,城主手舞足蹈,發出興奮到極點的大笑,像是狼嚎。


    紅天神閉上眼睛,想像太夫的聲音,想像她此刻麵上的神情……但是太久了,她們已經太久沒有再見過太夫的真容了,她無從猜測太夫的容顏是悲傷還是憤怒,沉默抑或哀慟。


    她還願意看嗎?她還願意看自己的子民相互廝殺,她卻不能言語,也不能反抗嗎?


    阿波岐原掛起精巧剔透的琉璃宮燈,猶如紛落的櫻花。每年總會有那麽幾個身份尊貴的客人求見太夫,盛大的宴飲過去,都有許多東西需要下麵的人清理收拾。見習侍女們分到了一套太夫日常的衣物,雪白的下擺和袖口暈染著朱紅的楓林,哀艷如全部的秋天,隻是織物被酒氣沾上了味道,需要她們再用昂貴的黑方香熏掉。


    年幼的紅天神從來沒見過如此精緻美麗的首飾,她被一串金紅交錯的藤花簪吸引了目光,並且身不由己地將它握在掌中,藏了起來。


    她在偷盜,而且是偷盜太夫的東西,如果被發現,她一定會被投入黃泉的河水,化作永世不得超生的血水。


    但這有什麽關係呢?我遲早要取代那個女人,站在不夜城的頂點……遲早要的。到那時我也能身穿高貴的正紅,在整個黃泉的天空一步三嘆,讓所有人都仰望我的容光!她咬著牙想。


    本來她的行為不會有人發現,因為太夫的首飾珠寶實在太多了,撒上天際說不定可以流淌成一條銀河,可那天的事情偏偏出了紕漏,兩個貪睡的見習侍女沒來得及更換香爐中的香料,黃泉的鬼火又極難熄滅,於是它從香灰中復燃,又順著香爐的間隙舔舐上那件精細的常服,等到發現的時候,火勢早已救不迴來了。


    遣手女官因此大怒,她親自來到最底層清點太夫被燒毀的財物,最後發現,灰燼中少了一支金藤花的簪子。


    紅天神的偷竊行為很快被發現了。


    遣手女官居高臨下,陰鷙地望著她,金藤花的簪子摔在紅天神麵前,上麵沾滿了她從口鼻中噴出來的血。


    「多麽下賤的婢子,還不認罪麽?」遣手女官嘴唇磨動,用古奧的語言斥罵她的無恥,「居然敢將你的髒手伸到太夫的東西上!」


    紅天神伏在地上,渾身的骨骼猶如碾碎般劇痛。


    她快要死了,因為一時的貪念,一時的野心,她就要被麵前的鬼處死了,她費力地吐出一口血,隻是瞪著遣手女官。


    「可是那又如何?」紅天神的喉頭滾動著血痰,令她原本嫵媚的聲音猶如獸咆,「我是鬼……鬼的欲望永不熄滅,也不消減!我想這樣做,於是就這樣做了……我不後悔,也不認罪!」


    遣手女官震驚地看著她,太過大逆不道,反而令她一下失去了言語。


    「你……想叫我認罪……」紅天神的牙縫裏都是血,她的笑也如血一樣燦爛,「太可笑了,太可笑了……你居然叫一個鬼認罪……鬼的原罪就是我們身為鬼!我們的存在就是最大的罪!活著就是冤孽的東西,你居然想……居然想叫我因為一支簪子,認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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