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高天原,」賀欽用手指著浮世繪上的人物,「他們身上的衣服和配飾細節都有微妙的差異,但他們頭上戴的,都是命冕。」


    「黃泉國裏,為什麽會畫這樣一幅畫呢?」聞折柳凝眉細思,「再往下看看。」


    兩個人再緩緩地轉了三層,除了載歌載舞的小人,浮世繪中終於出現了別的角色。


    兩個身穿白色衣袍,相互依偎的人形出現在黃金大地的盡頭,青銅與精金鑄造的宮殿後是群舞的狂龍。這兩個人都沒有臉,也分不出男女,但是比其他人都要高大,頭戴的命冕輝煌如日和月,手握著古蛇的權杖。


    「伊邪那岐……伊邪那美!」聞折柳一驚,下意識的,那兩個古老而飄渺尊榮的名字已經從他的唇間逸出。


    這對兄妹神是日本神話的起源,他們繞著天之玉柱結為夫妻,誕下諸多掌管人間的神明,聖子所象徵的天照大禦也隻是伊邪那岐的後代,因此聞折柳看見他們的形象,便難以抑製地想起了這是誰的地盤。


    黃泉之國,是黃泉女神伊邪那美的國土,這是否意味著,他們也會在這個世界遇見她,那強大而憤怨的古神?


    「伊邪那美在生產火之迦具土神時,被火神天生攜帶的火焰燒傷,從此臥床不起,」賀欽道,而隨著他們拾階而上的步伐,真的有灼熱金紅的火焰從浮世繪上升起,盤旋如咆哮的惡龍,「不久之後,她就故去了。」


    畫麵的色彩逐漸暗淡,淒風苦雨,海天的顏色如灰,桃樹枯萎,諸神盡皆悲切。頭戴日冕的人形捂住臉,做出哀哀哭泣的模樣,他的腳邊是一個渾身燃燒的嬰兒。


    「伊邪那岐為此怒不可遏,又日夜嚎哭,他的淚水從伊邪那美的床邊流淌,也從中誕生了神,名為啼澤女命。」賀欽接著道,「失去愛人的痛苦,令他再難自製,他拔出十拳劍,對火神說——」


    壁畫上,伊邪那岐手持利劍,毫不留情地朝哇哇啼哭的嬰兒當頭劈下。


    「——即便你是神的兒子,也不配得到恕免。」賀欽輕聲說,「這把劍,就是後來伏誅八岐大蛇的天之尾羽張,天羽羽斬。」


    聞折柳望著浮世繪,宛如時光倒流,往事重現,古老神話所展現出來的哀慟是那麽慘痛且動人,伊邪那岐不再是高傲的神明與君王,他隻是一個失去愛人,也失去了理智的男人,他不相信自己的妻子會在區區一次生產中死去,怎麽可能呢?她是伊邪那美啊……她是他的妹妹,他的妻子,與他一體雙生,與他一同統治天空大地與海洋的皇啊!那樣尊貴如明空日月的女子,豈能因為一次生產而隕落光輝,與他天人相隔?


    悲痛到了極致,以至於什麽都是無法原諒的了。伊邪那岐拔劍斬向火神的這一幕,線條極具張力,萬裏霞光皆在男人身後匯聚成噴薄的雲氣,即便沒有五官,聞折柳似乎依然能透過力穿紙背的筆鋒,看見一張似神如魔,大哭猙獰的臉孔。


    你怎麽敢!他的耳邊迴蕩著雷霆般的怒吼,仿佛這一幕就於此時,於此地,發生在他的眼前。伊邪那岐暴跳如雷,瘋狂難抑,朝著他的兒子,還不會說話的嬰孩發出殞命的審判:不過是個卑賤的劣子,你怎麽敢?!


    「後來,」賀欽牽著他的手,上到這一層,阿波岐原裏已然有了女官和僕從走動的聲音,「伊邪那岐過度思念自己的妻子,於是就下到黃泉……」


    聞折柳還沉浸在畫麵的意境當中,前方忽然傳來了說話的聲音,一股濃烈的酒味隨著空氣逸散過來,令二人來不及看完壁畫,唯有馬上停下交談。


    鬼酒鬆木。


    「送到上麵去吧,」柔美的女聲輕輕地說,「小心些,太夫不在了……你們要學會自保,明白嗎?」


    十來個少女的聲音低低應「是」,兩人互相對視,從拐角閃出來,那是一列約有十五人的侍女,皆穿著小袖白花的和服,打著小鷹結的腰帶,都是眉眼怯怯,純潔可愛的模樣。為首一個看起來稍微大點,也比其他人要成熟點。


    她們懷抱漆黑的鬼酒鬆木,盡力避免身上沾著那易燃的液體,朝曲折迴旋的長廊深處走去,賀欽和聞折柳來不及再看,隻好緊隨其後,默默地跟著。


    侍女們來到一麵紅絲綢的幕簾之前,兩邊的栽種的細竹枝葉紛披,自動組成一雙伶仃長手的模樣,替她們拉開了簾子,裏麵約有二十平方的麵積,於是兩人也試探著鑽了進去,聽見一個侍女納罕地嘀咕:「唉,今天怎麽感覺比以往的份量沉了?」


    倒是靈敏,賀欽看了一眼聞折柳。


    「噤聲!」為首的侍女冷冷道說,「太夫不在了,還不安分點,想死嗎?」


    裏麵登時噤若寒蟬,沒有一個膽敢吭聲的,又過了一會,簾子打開了,聞折柳抬頭一看,立刻愣住了。


    前方已經大變了樣,麵前的空間遼闊寬廣,幾乎一眼望不到邊,仿佛整層隻有這一個房室一樣。地板泛出妖異的黑紅二色,黑鶴的燭台靜靜佇立,最高處的座位上,僅坐著一個人影,不辨男女,也分不出老幼。


    撲麵而來的詭異殺機,聞折柳神情一變,賀欽已經將他帶進自己懷裏,避免了與他正麵相對。


    ……城主。


    一個照麵的接觸,聞折柳早已出了一後背的冷汗。他被震得說不出話來,無從說起那一刻他看見了什麽,但是比海還要深的寂寞和哀傷,比天還要厚的狂怒和哀怨都一齊朝他衝來。女人且歌且吟的哼唱聲同時縈繞在他的耳畔,歌聲如此纏綿,講述了情人在歡好一夜之後,女郎披衣坐起,任由情郎從背後為自己簪一枝帶露的櫻花的故事。那是上古的情歌,可歌聲當中流淌的情意,卻比最濃的毒藥還要怨毒。


    </br>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恐怖穀漫遊指南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蓮鶴夫人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蓮鶴夫人並收藏恐怖穀漫遊指南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