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弓之鳥,其本質既是一種條件反射,也是一種避險本能,無論是人還是鳥,都是如此。


    當海麵上的炮火響起,在柴田勝家所部參加過王京京畿戰鬥的人心中,無不升騰起巨大的恐懼感!


    在很多人的夢中,那遮天蔽日的炮火就像一場揮之不去的夢魘,惡狠狠的紮在他們的內心深處。


    有一些在炮火中受傷的倭寇,甚至在吃飯時、都會被旁邊金屬餐具掉落地上的聲響驚嚇的渾身汗毛倒豎、尖叫出聲!


    因此,當真正的炮火聲響起、當無數的炮彈落在不遠處的時候,這些人率先崩潰了!


    他們尖叫著扔下武器開始向後逃竄,大腦裏空白一片,除了逃離這片恐怖的區域之外別無任何思考。


    他們的單方麵撤退立即造成了戰場的撕裂——羽柴秀吉軍並不知道是怎麽迴事,他們沒有和我們的炮火直接交過手,尤其是黑田長政這一支部隊,大家素昧平生,打起來反而大家不怎麽有壓力。


    要是換了島津義久之類的選手,隻怕在柴田軍開始撤退之前,他就提前去找掩體了吧......


    這樣一來,柴田勝家所部宛如鳥獸散,紛紛向後退卻,此消彼長之下、黑田長政率領的羽柴軍便徹底暴露在我方戰艦的火力之下!


    英式蓋倫,轉為炮擊戰而生的存在,單側超過二百門的大口徑速射火炮全力傾吐之下,會令眼前的生靈痛不欲生!


    黑田長政帶著部隊正在追擊,忽然遭到了猛烈炮擊,本以為還是白天打過照麵的楊元所部,結果等到炮彈落在頭上才發現不對!


    這樣的火力密度,絕對不是那幾十門炮能夠發出來的!往往是一炮過後倒下一大片,或死或傷,慘不忍睹。


    黑田長政愣神的功夫,卻見柴田勝家軍不打招唿就開始後撤,頓時心下大驚!


    這是什麽道理?白天同樣麵對火炮,柴田勝家軍衝擊打的非常猛烈,為何晚上見了火炮就開始後撤了?


    不明就裏的他很快發現,隨著柴田勝家軍的逐漸撤退,本來均勻覆蓋在雙方身上的火炮開始著重向自己的方向招唿,而且大有越來越猛烈的意思!


    這到底是怎麽迴事?黑田長政頭上汗都下來了,難道這火炮長了眼睛嗎?黑燈瞎火的,為什麽他們能準確的找到自己呢?


    這一點他想不通,站在山坡上的李如鬆也是剛剛才弄清楚情況——他的親兄弟李如梅帶著三個人登上了丘陵頂部,觀察著敵軍動向。每當需要轉移火力,李如梅就會指揮那三個人向著空中射出火箭。


    火箭發射的方向表示敵人所在方向,而火箭的數量則代表著敵軍的距離!


    很簡單的辦法,非常行之有效,卻讓倭寇無法複製——因為他們壓根沒有弓箭手,已經全部轉為火槍手了......


    於是,本來想趁著大明軍不清楚情況、偷偷與柴田勝家結盟、想來占便宜的羽柴軍立即吃了大虧!


    有道是一迴生、二迴熟,三迴四迴做朋友。這第一迴肯定是比較疼的,這也是定律。


    結果前後不過七、八分鍾的時間,本來唿喝著要全殲大明軍的倭寇死的死、逃的逃,沒死也沒逃的被壓製在山坡的背坡麵上抬不起頭,情狀十分淒慘!


    黑田長政躲在巨石後麵,越想心裏越覺得不對——難道這是柴田勝家的計謀?故意假裝與自家結盟,實際上是想要靠著大明軍來消耗己方的有生力量?


    疑心這件事就像一顆種子,一旦在心裏生根,就會慢慢的發芽、開花、結果。


    黑田長政對柴田勝家的疑心還沒來得及充分發酵,就被一隊人馬的行動徹底坐實了!


    在炮火襲擊的側麵安全地帶,一支身份不明的隊伍向著自己的部隊發起了猛烈的射擊!細密的彈雨潑灑在己方隱蔽斜坡的側麵,打的本就抬不起頭的自己一波人馬更加叫苦連天!


    而黑田長政分明聽到那支隊伍的指揮官用地道的關東口音在喊著:“射擊!射擊!把猴子的部隊趕到東邊去!讓那些明朝人收拾他們!”


    黑田長政心下冰涼!柴田勝家果然和明朝人有勾結!


    怪不得他們有恃無恐的追擊著!怪不得炮聲一響他們就跑了!怪不得他們一炮火炮想就向我們這邊集火、連掩飾都不掩飾一下!


    果然有貓膩!柴田勝家果然背叛了國家和民族啊!


    當初父親就不同意秀吉大人與柴田勝家私下結盟,雖然他們是同族,但是遠沒有大明朝的人可靠!


    可是秀吉大人執意如此......考慮這些太遠了先撤出去吧!事到如今,保存實力才是最重要的!


    想到這裏,黑田長政開始尋思後撤的路線,怎樣才能既避開炮火、也避開柴田勝家這人麵獸心的東西!


    然而好巧不巧的,柴田勝家的部隊撤到北邊兒之後,黑燈瞎胡走到哪裏去的都有。上杉景勝率領著將近一萬五千人的部隊偏偏繞了個圈子,又兜迴到了本來處在側翼的黑田長政所部的身後!


    這一下黑田長政徹底暴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怎麽?還想來個關門打狗?演都不演了,就要和明朝人聯手對付自己的同族了?


    作為頂級軍師黑田如水最得意的後代,黑田長政有著自己的驕傲和執念,他平生最痛恨的就是背叛者,所以此時的柴田勝家在他心中,成為了遠比大明軍更加可恨的存在!


    “衝!衝破這些背叛者的包圍,迴我們的領地去!”黑田長政狂怒之下再也不顧什麽協議、什麽默契,對著己方的部隊下達了決死一戰的命令!


    弄清楚“情況”的黑田長政所部頓時被怒火點燃了,他們不再理會南邊兒不依不饒潑灑下來的炮火,怒吼著衝向了北邊這些“企圖包圍自己”的背叛者!


    黑夜裏,炮火聲、廝殺聲、哀嚎聲,聲聲入耳,即使遠在海麵上的我似乎都能聽到那份慘烈和血腥!


    黑田長政所不知道的是,方才在側翼襲擊了他們的那支神秘的、操著一口關東口音的部隊,已經在一名忍者的帶領下悄然向南撤退,在他們與柴田勝家軍接戰的時間節點前後,乘坐小船迴到了漂浮在海麵上的大船之上......


    夜空之下,黑田長政的部隊和上杉景勝的部隊狠狠的撞在了一起,開始上杉景勝還不知道怎麽迴事,被迎頭猛揍了一頓之後他們就更迷糊了!


    可是對於在戰火中洗禮了一百多年的東瀛人士來說,最不陌生的恐怕就是內戰了。被打疼了的上杉景勝所部終於明白了,眼前這些自己名義上的盟友、實際上卻在向自己揮著刀的人是來要自己的命的!


    於是單方麵的毆打立即變成了雙方麵的火拚......


    對於戰國時期的倭寇來說,打內戰就像吃飯喝水一樣熟悉和正常,兩家甫一交火就打的難分難解,紅白之物流的遍地!


    而我方的炮火也“很識時務”的向著黑田長政所在的方向再次稍稍偏向了一些,黑田長政眼睜睜的看著手下一邊突擊麵前的敵人、一邊受到炮火的重點照顧,氣的牙根癢癢!


    可是生氣有什麽用呢?如果生氣能解決問題的話,隻怕人們就不必發動戰爭了!


    在炮火的偏幫之下,原本打的還有些拘謹的上杉景勝慢慢的覺悟了——這不就是消滅羽柴秀吉手下一支重兵的絕好機會嗎?雖然他們名義上和己方結盟了,但誰都知道,柴田勝家最大的敵人不是大明朝,而恰恰就是這所謂的盟友羽柴秀吉!


    反應過來之後的上杉景勝不愧強人的後裔,他指揮若定的命令部隊,將黑田長政的部隊盡可能逼進炮火覆蓋圈裏。另一方麵也讓人快速通告立花宗茂、伊達政宗等人,速速趕來揩油......


    於是,一場他們雙方聯合追擊大明軍的追擊戰,硬生生被演化成了彼此互掐的殲滅戰!在為虎作倀的炮火襲擊之下,這場戰鬥顯得尤為滑稽和詭異,以至於等到柴田勝家和羽柴秀吉雙方的使者後來坐在一起之後依然各執一詞,互相辱罵對方是背叛者!


    靠近艦隊停泊射擊的岸邊,我下了小船見到了渾身浴血的李如鬆。


    他很沉默,目光複雜的盯著我,而我卻微笑以對。


    有些事,話說千遍,不如眼前的一點事實,這也是李如鬆徹底沉默的理由——他錯了,他輸了。


    倒是從山丘上下來的李如梅似乎高興的很,先是跟我打了聲招唿,又道了謝,方才笑嘻嘻的問道:“啟藍,前麵打的那麽熱鬧,我們怎麽不派騎兵去勸勸架呢?”


    我對著他白了一眼:“勸架?你倒是去啊!”


    李如梅嘿嘿笑著不說話,我搖搖頭,苦笑道:“如今已經是最好的結局。我最怕的就是羽柴秀吉與柴田勝家結盟,而事實證明,他們果然結盟了!所以通過這一夜的做作,能夠拆散了他們的同盟,就已經是最大的收獲了,若是再貪心,隻怕反而弄巧成拙啊!”


    李如梅對著我一拱手,嘿嘿笑道:“我自然是知道的,就是眼看著倭寇把後背亮給我們、卻沒法去突襲,覺得有些可惜罷了。”


    我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李如鬆忽然歎道:“啟藍,你不愧為張太嶽之後人!英明神武、不輸乃祖!如鬆心服口服!”


    說著,對我抱拳低頭,按照他全身甲胄的裝束,這已經是行大禮了。


    我連忙迴禮道:“李帥過謙了!今日李帥以三千兵馬硬撼倭寇近十萬人而不落下風,這一仗足以載入史冊,令大明長臉,也為李家族譜增輝!”


    我這倒不完全是排他的馬屁,對李如鬆的領兵能力我還是很敬佩的。尤其是碧蹄館一戰,絕對是古今戰爭史上以少敵多的經典戰例,雖然它的起因是源於李如鬆的自大自滿......


    李如鬆連忙遜謝,我們二人謙讓了一會兒,我又問出了當下最關心的一個問題:“李帥,如今倭寇已退,此戰可以平局論,但眼下的關鍵之事在於以後——不知李帥對接下來的戰事有什麽打算呢?”


    李如鬆望著我,又迴頭看了看遠處仍在廝殺的倭寇雙方,眉頭的肌肉微微的顫動了幾下,隨即輕輕的按著腰袢的刀柄,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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