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大多數時候,幹工作都是三分之一在幹,三分之一在看,三分之一在搗亂。而往往,這搗亂的三分之一卻是過得最瀟灑、活得最滋潤,也是最有實際利益的,還不用承擔風險。


    每每想起也總讓人氣結!


    我不僅感歎,自己偏偏是那真正幹的三分之一,所以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都覺得累,特別累。既要麵對工作的壓力,還要防範背後的黑刀。這種心靈扭曲的感覺,讓我覺得心中難以言表的疲倦。


    有時候真想扔下這一切,就這麽一走了之,卻又有太多的放不下,終歸不想半途而廢。所以不到竭盡全力的最後一刻,我還是一直在堅持,緊緊咬著牙關,走在一直走著的路上。


    這屋裏的李友歡似乎是不會立即離開了,聽意思,他重新架好了床板,嘟囔著抱怨了幾句,什麽幹嘛要受這種罪之類的沒用的話,便準備休息。也是,這深更半夜,又是荒郊野外,沒有緊急事項,誰願意大半夜的趕路呢?


    不大會兒,這個家夥便發出了輕微的鼾聲,應該是睡著了!我輕輕推開窗戶,像隻靈貓一般竄進了屋裏!向著床上的李友歡潛行過去!


    我不是來做別的事,就是來確認一眼,這個人可確是兵部郎中李友歡,是不是我之前見過的那個人!全力運起寒晶訣,我的體表幾乎沒有了溫度,身體移動所帶來的各種影響也減到了最小。


    幾步邁出,我像鬼魂般飄到了床邊,屏住唿吸,探頭借著窗戶紙透進的微弱光線一看,是的,是他!真的是他!是李友歡!我的心頓時沉了下去。


    一旦確認是他,說明這件事牽連甚廣,可能就比想象的要複雜了!


    涉及的人,可能至少包括他剛才說過的——兵部左侍郎武毅璜、中極殿大學士張四維會牽扯其中,但真正指使的人到底是誰?這個真的讓我無法推斷,或者說,我真的不願去想。


    因為據我所知,武毅璜並不完全是張四維一個戰壕裏的人,他屬於中間派,既不幫助張居正,也不幫助張四維,但卻一直活得很好,位置也很穩固。


    有人說,這些中立派是最危險的。因為平時,這類人往往兩不相幫,可是一有了事,這一類人卻肯定會被兩夥人聯合傾軋!最先要幹掉的就是這些人!


    可這武毅璜依舊生存的很好!就這樣在夾縫中愉快的生活著,當著自己的官兒,穩定的宛如磐石!


    當今朝廷中,既不是張居正一派、也不是張四維一夥,依然能這樣過日子的,隻能說少之又少,鳳毛麟角,屈指可數。可武毅璜依然做到了,那隻能說明——他有靠山!比張居正、張四維更大的靠山!


    那是誰!?


    想到這裏,我不禁覺得一股寒氣自背心升起!


    張居正在當今朝中,可謂說一不二,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那麽比他還厲害的靠山......


    便隻能是.....


    李友歡睡著睡著,忽然打了個噴嚏,似乎要翻個身!我又鬼魅般的閃到窗邊,等了半晌。確認他並沒有醒來,才悄悄掀開窗戶,竄了出去。


    不大會兒功夫,九鬼政孝和墨迴來了,他們沒有帶來我想讓他們帶來的人,原因很簡單——那兩個搞破壞的人,跑出沒多遠就被人伏擊了!不是跟去那兩個人,因為那兩個人並不是操刀者,他們隻是去監視別人,確認完成上麵交代的任務。


    而看到結果以後,他們便開始向這間屋子返迴,估計是要迴來向李友歡複命。


    我們靜靜的潛伏在屋後的夥房邊上,避風的地方。這風,真的是一刻都不曾停啊!


    又過了一小會兒,那兩個黑衣人返迴了此處,進去後,我聽到李友歡醒過來的聲音:“嗯!你們......你們迴來了?辦的怎麽樣?”


    一個明顯是用布蒙著嘴的聲音答道:“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李友歡笑道:“很好!我明天一早就迴京師,將此事稟報武大人和張大人!你們二人繼續留在這裏,看著接下來的情況!”


    二人領命,也不含糊,就出門去了。我看了看墨,墨會意,一個人悄悄跟了上去。而我則和九鬼政孝一起,悄悄返迴了大營。


    第二天一早,我早早的就讓九鬼政孝趕去京師北門等著——等著李友歡。


    據九鬼政孝匯報,大概十點左右,李友歡騎著匹馬,晃晃悠悠從北門進了城,一路穿街走巷,盡走偏僻處,拐彎抹角到了兵部。


    進了兵部大院,大概二十分鍾的樣子,又離開了。這次卻不騎馬,而是徒步去了一個地方——張四維的家中。


    再出來後,仿佛若無其事,又返迴兵部去上班了。


    站在城頭,聽著九鬼政孝的匯報,我心頭一片清明。沒錯,這個和我想的一樣,果然是武毅璜和張四維合謀的事!這說明......說明武毅璜身後那個人,已經等不及了嗎?


    我心中反複思考著各種可能性,卻並不做聲,直到中午時分,見到巡城迴來的葉思忠,我方跟他說了一聲,就說有些事要迴一趟京師,可能明天方能返迴,請他在這邊多多留心——昨晚有人破壞繩索的事我已經告訴了他,但那幾根損壞的繩索卻沒有被抽掉——而是私下提醒了工頭,那幾根繩索可能有問題。


    那工頭也是十分警覺,見我們明知道繩索有問題,卻仍然讓他拿著用,眼珠子一轉就明白,我們是想打蛇隨棍上,一舉拔出最深處的那支黑手!所以他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卻讓手下人格外留心著些。


    果然,在拉到第二塊長條石的時候,幾根被動了手腳的長條石前後腳發生了斷裂!


    長條石脫離控製、滾落下去!但因為工人早有準備,很輕鬆的便躲過了!當然,這樣的事在修築長城中的確是經常發生的,所以並沒有引起太大的波瀾,就被揭過去了。


    而我之所以提醒葉思忠,就是怕那兩個監視的黑衣人見事故沒有發生,再找其他的辦法來搗亂。


    葉思忠應了。我便帶著九鬼政孝和不悔,還有剛剛趕迴來的墨一起,徒步出了關城,走到無人處,方才上了早已在此等候多時的、兩名下忍牽著的馬,直向京師方向而去。


    到了京師,我卻不進北門,而是繞了個大圈,從西門進了城。又兜兜轉轉,悄悄來到了我的目的地——首輔張居正的家中。


    見到張居正,還是在他平日裏看書、寫字、批文件的偏廂書房,屋裏的中藥味越發濃重了,聞氣味,似乎除了之前的補藥之外,還增加了一些更加令人心智活躍的藥材。


    悲觀的看來,張居正的身體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他現在可以說是靠著吃藥吊著命吧!


    我心裏無悲無喜,盡管知道麵前這個尚不足甲子的老人將要在不久後死去,但我依然沒有悲傷,理由很簡單——這個是我一早知道,努力去改變,卻依舊改變不了的事。我不會為這樣的事感到痛苦,就像我無法改變晝夜更替、春秋變換一樣。


    張居正對我的到來似乎很驚訝,似乎又不那麽驚訝。他示意我坐下,坐在他右首下的小椅子上,笑著問我道:“遇到什麽困難了?說說!”


    我沉吟半晌,方才將我遇到的事、我查到的情況和我的一些猜想說了出來。


    隨著我說話,張居正一開始微微笑著,漸漸變得嚴肅,到了最後眉頭緊緊的擰在了一起。


    他端著暖手爐的手在微微顫抖。我看得出,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憤怒!


    那種被背叛的憤怒!


    過了許久,張居正抬眼望著我,平靜的問道:“啟藍,你怎麽看這件事?”


    我總覺得話在嘴邊,卻說不出口,因為我覺得我將要說出的事實,對麵前這位鞠躬盡瘁一生的老人來說,實在是太過殘忍——盡管我從曆史上後來的事情中早就知道,事實比他想象的更殘忍,但我依然不忍心說出心中所想的話來!


    張居正笑了笑,把暖手爐托到眼前看了看,似乎很有興致的樣子欣賞了半天,方才笑著低聲道:“你是怕我承受不了?所以才不說?”


    他身體的姿勢保持不變,眼神卻定定的掃向了我,微笑著道:“孩子,我可以的。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


    說著,他放下暖手爐,站了起來,走到了窗戶邊上,輕輕推開了窗戶。


    外麵的寒風吹了進來,吹得他幾乎一個哆嗦!而他很快堅持住了。


    看了看院子角落的那顆鬆樹,張居正笑了笑,又放下窗戶,一步步踱到我麵前,笑道:“自嘉靖二十六年,我入仕以來,經曆了多少風風雨雨,但始終保持著一顆初心,那就是一切為了大明!”


    說著他看著我,又笑了笑,方緩緩說道:“直到今天,直到你說完這些,我的初心依然沒有改變——一切為了大明!”


    說完,他迴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整了整官服。用一種平靜的令人心悸的眼神看著我道:“啟藍,你我都是站在時代前沿、風口浪尖的人。我們這樣的人,麵對的既有麵前的大山,還有背後的冰冷,這就是你我的宿命!”


    說著,他給旁邊的空杯子裏到了一杯茶,遞給我道:“唯一的不同,你還有選擇!而我......已經沒有的選擇了!”


    說完,他給自己也倒了一杯茶,接著一飲而盡!


    我想說些什麽,可話到嘴邊,卻根本說不出來!


    他的語氣忽然變得惡狠狠的,用一種仿佛來自九幽地獄的聲音道:“我既然選擇走上了這條權臣的道路,就沒有想過要得到善終!既然命運如此厚待我,讓我至少身前能任憑己心行事,那我又何必在乎身後的更多呢?”


    說完這句話,他似乎恢複了平靜,轉頭笑著看著我道:“啟藍,我為了大明,奉獻了自己的一生!我做不到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去背叛他!”


    說著,慘然一笑,低聲道:“哪怕我明明知道,我最大的敵人、對我最恨之入骨的不是張四維,不是武毅璜,也不是其他什麽人,而恰恰正是......我一心一意輔佐的——當今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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