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山東布政司後廳裏,我再次謁見了巡撫楊本庵,引路的師爺讓人倒了茶水,知道我們有話要說,便先行離開了,出去還帶上了門。


    當場就剩下我們倆人,所以很多話也可以說的開。坐定後,楊本庵先是客氣了幾句,比如什麽住得好嗎,生活上習慣嗎,有什麽需要盡管提啦,這茶很不錯嚐嚐啦,如此這般,我都含笑一一應對了,畢竟這也是人之常情,我又何必不客隨主便呢。


    而且話說迴來,在清丈土地這件事上,我有著足夠的耐心,因為終究我隻是個督辦者,而作為第一責任人的他——山東巡撫楊本庵楊大人,才是最應該著急的。所以他繞彎子,我就打太極。你不急,我就不急。盡管我立了軍令狀,但誰都知道,那不過是我說話的一個由頭,是敲山震虎用的。如果大明朝辦不成事都要提頭來見的話,估計朝廷裏已經剩不下幾個活人了。


    就這樣,我們倆坐這兒打了半個時辰的推手,從茶葉聊到繪畫,又從繪畫聊到女人,漫無邊際,沒有焦點。作為現代信息大爆炸時代來的人,應對他一個幾百年前的老古董那是絕無問題的。我就一個原則,正事兒,你不說,我絕不開口。到了最後,老楊實在墨跡不下去了,方才開口道:“孫大人,對這次清丈土地一事,你有什麽高見?”


    聞言我沒有做聲,卻是端起他推薦半天、大為讚賞的清茶抿了一口,哈出一口熱氣,方悠悠的道:“好茶!果然是好茶!”


    楊本庵楊大人一臉尷尬,他知道我是為剛才他的兜圈子感到不快,但終究他有求於我,於是也跟著讚歎了一句:“茶自然是好的!一會兒我讓府裏管事揀好的,給孫大人送去!隻是——這次清丈土地的事,還要孫大人多費心啊!”


    這時我方笑了笑,放下茶碗道:“在下隻見楊大人成竹在胸,隻以為山東全省清丈土地一事絕無問題,下官隻要等著領功受獎就是了!”


    楊本庵臉色微微一變,他作為二品封疆大吏,平日裏誰見了不得弓腰哈背?今天居然被我這麽個從四品的小字輩出言奚落,自然忍不住心頭火起。他哼了一聲,皮笑肉不笑的道:“那還要仰仗孫大人在首輔麵前多多美言啊!”


    我哈哈笑了兩聲,又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方才悠悠的道:“美言是自然的,不然受了楊大人這麽多關照,內心怎麽得安生啊!”


    楊本庵臉色又變了幾變,已然要發作,但想起我的身份,心想跟你算賬也不在今日,便壓了又壓,方才忍住,哈哈一笑道:“那就有勞楊大人!那您忙!本官就不打攪了!”言下之意竟是下了逐客令。


    我哼著笑了一聲道:“既然大人有數,那下官正好圖個清閑,省的再為什麽陽武侯、衍聖公之類的勞什子操心。告辭!”


    說罷,拂袖而去。


    楊本庵聽到這兩個名字,臉色大變,急忙叫道:“孫大人請留步!孫大人!”


    我卻是頭也不迴,出門就上了不悔備好的馬,兩人縱馬出城,直奔臨沂的溫泉而去。這一路騎馬騎的飛快,耳邊幾乎生起風來。隻聽不悔大聲問我:“啟藍,你這樣扔下那巡撫,拂袖而去,似乎不大妥當啊!”


    我控著馬,偏頭看著他笑道:“怎麽,哥哥,你還想在這當一輩子官兒啊?”


    不悔搖頭笑道:“那倒不是,但此來事關重大,鬧翻了總歸不好!還是客氣些好!”


    我看著遠方的地麵,也搖頭笑道:“辦大事,要的是裏子,不是這些客客氣氣的麵子。你看他楊本庵,高高的把我供著,夠客氣,可打心底裏就沒把我這小孩子家當迴事!再客氣又有什麽用呢?”


    不悔點頭道:“還是麵子上過得去為上。”


    我哈哈笑道:“放心,哥哥,啟藍有數。”


    須臾到了溫泉,九鬼政孝早在這兒定好了地兒,我進去就是直勾勾進了澡堂,單間獨室的感覺真好!我們兄弟倆一人一個單間,九鬼想的很周到。我抬眼觀瞧,這溫泉古色古香,十分靜雅,客人不多,但均是十分客氣懂禮,看來這裏應該還是個本地的高檔消費場所!泡在溫燙的水裏,喝著鳶拿進來的水酒,真的是十分享受啊!嗯?鳶!你怎麽也在這裏?你下水幹嘛?我……!你……!這個……!


    迴到濟南府已是第二天,讓九鬼政孝和鳶他們繼續去忙活他們的,我帶著不悔二人進了布政司,門房的衛兵見了我,立即過來拱手道:“孫大人!巡撫大人尋了您一天!您可迴來了!還請您速去見巡撫大人,他有要事相商!”


    我淡淡的“哦”了一聲,卻自顧自的迴了東廂房。薑太公釣魚,願者上鉤。至少,我是不急的。而且,我越淡然,自然有人越著急,這大概就是市場規律吧。


    推門進屋,卻見桌上規規矩矩放著一個盒子,打開來,是四個小木盒。再打開,卻是兩盒茶葉,兩甕好酒,想必是那楊本庵讓人送來的。我二話不說,喊了聲青蓮,倆高配侍女便嫋嫋婷婷的來了。我瞄了她們一眼,指了指酒壺道:“去燙燙!再炒幾個小菜!騎了半天的馬,可餓死我了!”


    那倆侍女大概還沒見過這樣挨餓的大人,掩口笑著去了。不片刻,二人端著兩個大餐盤,裝著四涼四熱,一個湯,一食盒的米飯迴來了!我一看,全是下酒的菜,頓時食指大動。坐下來正要開動,門響處,卻進來一個人,抬頭看時,不是別人,正是山東巡撫——楊本庵楊大人!


    我看著他,笑道:“楊大人!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快坐!”


    楊本庵一臉怒氣,重重坐在我對麵的椅子上,揮手示意別人先退下,帶上門,他方壓低聲音道:“孫大人!你這是什麽意思?”


    我放下筷子,端起茶抿了一口,眯著眼睛緩緩的道:“楊大人你是什麽意思,下官我就是什麽意思。”


    楊本庵怒道:“本官是什麽意思?我且問你,首輔派你來是做什麽的?”


    我放下茶杯,盯著他道:“楊大人以為我是來做什麽的?”


    楊本庵怒極,反而平靜下來,緩緩的道:“自然是督辦本省清丈土地一事。”


    我點點頭,直視著楊本庵的眼睛,一字一頓的道:“但楊大人眼裏卻沒有我這從四品的小子。不然也不會就這麽高高供著,這麽多日也不談正事吧!”


    楊本庵臉上一滯,卻強辯道:“怎會如此?孫大人你誤解了。本官……本官隻是……”


    我卻毫不客氣打斷他說道:“向聞山東巡撫楊本庵為人正直,辦事丁是丁,卯是卯,前次為清丈土地一事與首輔幾乎對仗!後來感於首輔忠義之心,主動請纓北方稅改一事到山東試點!不想卻是見麵不如聞名,也不過就是個徒重表麵、沽名釣譽之徒罷了!”


    楊本庵顧不上我的奚落,大驚道:“此事你如何知曉?”


    我重重“哼”了一聲道:“我不僅知道這個,我還知道你苦於增稅無門。省裏抗稅的兩座大山,你卻一座都動不了”!


    楊本庵一臉鐵青,卻一言不發的看著我。


    我卻不管他的想法,繼續道:“我更知道,山東的稅負去年跌至全國十一位,前年還是第五位吧!楊大人,督察院的彈劾奏章文筆可好?”


    楊本庵氣的站了起來,指著我鼻子怒道:“說了這麽多,你可有解決辦法?”


    我也站起來,也指著他鼻子罵道:“沒有辦法,我稀罕跟你廢這麽多口舌?”


    楊本庵呆了呆,緩緩放下手,半晌方道:“既有辦法,何不早說?”


    我也緩緩放下手,冷冷的道:“若是早說,你便會聽?”


    楊本庵聽了我這話,臉色變了幾變,忽然哈哈哈大笑起來,過來拉住我的手道:“啟藍,原來你在激我?”


    我苦笑著道:“不激你,怎麽讓二品大員聽得進一個毛頭小子的瘋話?得罪之處,還望大人海涵!”


    楊本庵聞言,急問道:“真有辦法?”又歉然道:“啟藍,之前我確是覺得你年紀小,少不經事,我還腹誹首輔怎麽派了個娃娃來!若你真有辦法,我楊本庵當眾向你賠罪!”


    我快速說道:“清丈土地,規範稅源,對尋常百姓一般隻會減稅,於國家增稅效果不大。關鍵是那些虛報土地的豪族!可豪族中,山東又以薛汴、孔尚賢為最,是也不是?”


    楊本庵正色道:“正是如此!但此事牽連甚廣,如之奈何?”


    我不答反問道:“楊大人,在你認為,解決這兩座大山最直接有效的辦法是什麽?”


    楊本庵呆呆立著,兩眼無神,片刻方歎氣道:“最好的辦法,也不是沒有,薛汴、孔尚賢便是這最難啃的骨頭,拔不掉的釘子。若是沒有這二人,薛、孔兩家也不足為慮。”


    說完他看著我,我卻也隻是微笑的看著他。楊本庵便繼續說道:“我曾向聖上上書參奏二人,但聖上的意思似乎隻是敲打二人一下,這終歸治標不治本。我又提出改世襲一事,也是石沉大海……”


    說著,他望向我,我卻仍是笑而不語。楊本庵納悶兒,思索片刻,方驚問道:“啟藍,你不會是打這兩人的主意吧?”見我不答,隻是笑,他急道:“萬萬不可!薛汴有鐵卷金書,非謀逆等大逆不道之事皆可免死!孔尚賢乃孔聖人苗裔,輕易更是動不得!若能動得,我早除了他們!又何必等到今天?”


    我微笑著道:“二人難纏,這不假,但總有個高下,我們何不從這個方麵做文章?”說完,定定的盯著楊本庵。


    他細細的揣摩我的話,能走到這個職位,都沒有傻人,且必有過人之處,他眼珠子一轉,突然一拍巴掌,喜道:“你是說,矛與盾?”


    我笑著道:“不試試怎麽知道,哪個才是真金?”


    楊本庵眼中射出喜色,拿起酒壺,滿滿的給我倒了一杯酒,又給自己滿了一杯,激昂的道:“若能扳倒這兩座大山,我楊某人願陪孫賢弟演這一出戲!”


    我也舉杯,待雙方酒杯在空中重重相碰時,微笑道:“那就合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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