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自己則是白日閉門不出,夜間前往甲板占星觀月,將在幻境中得到的傳承,根據天星走向一一擺設一番,在修行一事上自然是收獲滿滿,也與薑楚再次見麵攀談甚愉,早先還有些擔心身份的轉變,會影響他們相處,可如今看來,就他們這個師門,個個都有傲骨,恭敬謙和是有之,但私底下他在薑楚麵前還是從前那個師弟,對方的關心慰問也是真真切切的。直到那一日,他們尋常說了幾句話,迴船艙之時路過了容羽的門口,這船艙內的二人顯然是沒什麽避諱,亦或是說笑得開心,忘了布結界,雪魄就一聲一聲父親喚著,容羽也是難得的笑得開懷,竟是讓門外的葉知秋心中嘖嘖稱奇,而一旁的薑楚卻是一臉莫名。“父親,你看我可以追著尾巴跑。”聽見裏麵傳來稚童的玩鬧聲,薑楚瞳孔一震,瞧向緊盯著艙門的葉知秋傳音說道:“師尊是認了個義子嗎,怎麽還有尾巴?”“嗬,嗬嗬,你師尊,就,有時候很喜歡小動物,鬆鼠啊什麽的,一起說說話很正常。”葉知秋打算隨便幾句圓過去得了,難不成還要細說自己的男人父愛泛濫,認了隻雪貂化形的妖做兒子。“師尊私底下會自言自語出父子的故事?”薑楚神色更是茫然了,他這些年可是經曆了太多震撼,接受了高冷師尊愛上小弟子也就罷了,不過就是多了個師娘,是個熟識總比是個陌生人強,可如今已然不缺愛的師尊,居然又好上扮演父慈子孝的獨角戲了,還能有更刺|激的嗎?“也不是,就是……”葉知秋的話還未說完,就見那船艙的門開了,從裏麵跑出了個容貌像自己,發色如容羽的小娃娃來,也沒留意瞧他眼色,張臂就將他抱住了,還朗聲喚道:“爹。”“哈,哈哈,”葉知秋幹笑兩聲揉了揉雪魄那藏起了耳朵的發頂,瞧了眼薑楚那僵硬到要碎裂的臉,說道,“他亂叫的。”誰知雪魄就在覺出他掌心興起靈光的刹那,爽快地鬆開手避開了,十分乖巧有禮地向著薑楚行禮,說道:“我爹記性不好,時常就不記得有過我這個兒子了,薑師兄,父親傳你進去說話。”葉知秋永遠都不會忘記薑楚路過他身邊小心翼翼地瞥了他肚子一眼的畫麵,那一刻他清楚地認知到,自己早年在對方心裏樹立的強勢孤傲的形象是徹底瓦解了。那船艙的門一關,他冰冷的眼刀子就似密集的鬆針紮向雪魄,也學著容羽的方式提起這家夥的後領,提溜迴了自己的住處。布下一道隔音結界,他就將這個不知死活,不知給主人長臉的毛孩子丟在座椅上,自己則是雙臂環抱,居高臨下地審視著,那正待出口的責備之語卻是硬生生被雪魄噎迴去了。隻見雪魄轉坐姿為跪坐,一臉誠懇地說道:“這些壞事都是父親讓做的,他說你隻知與人談笑,卻把正經道侶晾在一邊帶孩子,是時候提醒一下,你也是有兒子的人了,可長點心吧。”這還是葉知秋第一次看人反水反的這麽徹底的,還真是什麽刑罰未受,就把始作俑者供了個幹幹淨淨。“說完了?”葉知秋卻是沒等迴答,一手覆上雪魄的額上,靈光一閃,就隻剩一隻張牙舞爪的雪貂了,他橫眉冷目,語氣輕飄飄地道,“再敢添油加醋胡謅,罰你一個月都是這個模樣。”雪魄的嘴騙人的鬼,不是他有多護短,聽不得別人亂造容羽的謠,可若是話出自容羽之口,除了對自己以外,這種事,絕不會超過十個字。來到大曆國都之時,也是正好趕上了先帝出殯之日,大街上人群熙熙攘攘,管他是赤誠為國的,還是礙於律法的,皆是一身縞素,沿街跪成一片哭天喊地,人都稱帝王為一聲君父,想來曆清暉也是當得一聲愛民如子的。然而他們師徒三人,今日也算是逆著人群走向的奇特風景,可這次並非是葉知秋提出從正門而入,而是較他二人更為通人情世故的薑楚提醒,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們若鬧得興師動眾的,沒得還被人拿來立威名了。要打要殺自然不怕,但薑楚到底是清楚自家師尊脾氣的,卻是尋了好理由,隻道是作為前朝國師來,再轟轟烈烈地飛走,就可把這與凡塵帝王家的因緣果報了斷個幹淨了。入得宮門去,葉知秋故地重遊,有些記憶倒是清晰了迴來,就比如當年宮門口遠遠傳來的議論聲,說容羽就是一頭七彩的頭發也不多奇怪,而今日,戍守的侍衛自是換了一批,但小聲議論國師的樂趣依然是有增無減,隻是這一次,他們說的是這仙人就是仙人,多少年過去了,還和一甲子前繪的畫像一模一樣。“想起什麽了,你好像有點高興?”容羽瞧了眼葉知秋麵上並無甚表情的臉問道。“這種日子,你說我高興可不是給我安了個殺頭的罪,”葉知秋這話雖是玩笑,但這宮中確實是人人愁雲慘霧的,他若是能讓人瞧出高興,未免也太突兀了,“我是對你的年齡又有了新的認知。”薑楚本就是個冷麵慣了的,此刻也是麵無表情地糾正道:“師尊何等修為,就是一次閉關都有可能經曆一甲子,這畫像也不過是顧念師徒之情,掛了這國師名頭的年月。”葉知秋方才還可道一聲心中樂嗬但麵不改色,現下聽了薑楚對於容羽的一番誇讚,他卻是直接用袖掩了半張臉。師尊以為大婚就是找個寬敞的地,抬頭望著天有多廣,儀式就有多隆重,徒弟認為誇人就是誇年齡,活得越久,歲數越大,越顯得自家師尊法力無邊,修為高深。隻見容羽本就冷著的一副麵孔,此刻更是雪上加霜,葉知秋趕在他發話前就打了個圓場,說道:“薑楚是在誇你麵容青春年少,旁人都道是仙人真是人不可貌相。”他還能不知道這人最近有多不滿意年歲這個問題,自與他算作同輩之後,這人可不就是不以為是葉知秋長了輩分,而是自己心態越活越年輕了,也怪他前些時候沒忍住道了聲掌門也是老爺爺了。玩笑歸玩笑,到底還是正事要緊,三人也是先到了從前的住處安置,入了夜方才動手,葉知秋本是想搭把手助容羽一二,卻是被人強勢地攆去和薑楚一起蹲屋頂。此刻,屋頂上的二人也算是找了個前排觀看的好位置,人還沒開始動手,葉知秋也隻好晃著一壺靈茶,拋著從薑楚那拿來的靈果無所事事,時不時也抬頭瞧一瞧天邊的圓月,感歎一番不知月中是仙宮,還是一株桂花樹。耳邊傳來一聲牙齒咬上靈果的“嘎吱”聲,葉知秋飲下一口靈茶,轉頭看向那吃著果子不亦樂乎的薑楚,說道:“爬高高,吃果果,我曾聽過的童謠唱小猴的。”“知秋,你這是幫不上忙,心裏不痛快呢,”薑楚見他拋起果子,趁著墜落之前就給抓住了,咬上一口,吃得津津有味,又道,“這靈脈也是有氣性的,埋在此地這般久,早已是融合了,人家安安生生睡了一甲子,忽然要被挪個窩,難免會有些起床氣。”“你講這些傳奇故事倒是比你教煉丹通俗易懂。”葉知秋說著話又瞧了眼那顆被咬了一半的靈果。薑楚道:“書本關於這方麵的記載倒是不多,埋下一條靈脈不難,可收迴之時,卻是隨著年份越久,難度越大,像這樣一甲子的,需要費的精力不亞於移山倒海,師尊做事若是親力親為,很少會有交代清楚的時候,你靠近了,可真不是幫忙,或許還會受傷。”“這樣啊,”葉知秋確實對這方麵的事知之甚少,不過這話聽來有理,若是那麽容易的事,那些個大小宗門也就不必擇靈脈所在開山建派了,他心中還是有些感激薑楚的告知的,“那果子,我沒吃是因為沒來得及淨手。”“啊?”薑楚還在想著關於靈脈更多的奇聞,待反應過來他話語中的意思之時,立刻瞧了眼被自己啃了一半的果子,那上麵,果然零散覆著些泥,“不早說,你這是多大的人了,還玩泥巴,我都吃下去了。”“沒關係,小猴子吃果子也不洗的,它們從來不生病。”葉知秋勸說對方的語氣和神態像極了一個關懷備至的長輩,落在薑楚眼裏真可道一聲慈祥。忽然一陣靈氣波動,葉知秋和薑楚幾乎同時看向了一旁那間瓦房的屋頂,卻是一著左衽明黃壽衣的高大青年男人淩風而立,他頭戴盤龍金冠,一身氣度威嚴。那人轉身看向葉知秋,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弟子輩的大禮,葉知秋正欲起身還一禮,就被薑楚按住了肩,提醒道:“那是你曾經的大師兄,你點個頭就是。”“他穿這身給我見禮,會不會折我陽壽啊,”葉知秋給薑楚傳音說道,按禮給曆清暉點了個頭,“話說,他這是直接從棺材裏爬出來的罷。”“咳,這是我提議的,到時候一起飛走,又是一段白日飛升的傳說。”薑楚語氣有些得意。“難怪說不要沾染太多因果,他這副打扮捉襟肘見,這些年老的好認真,”葉知秋再瞧一眼曆清暉的麵容,記憶卻又浮現了一名中年女子的臉,忽而又歎了口氣,道,“生,老,病,死,愛別離,求不得,放不下。”“這又是從哪聽來的?”薑楚這好奇心一起,眼神都活泛了。“我想你有生之年應該能見到會說出這些話的人,到時候你看見沒頭發,頭頂戒疤多的,再去問是什麽意思。”葉知秋神色故作高深道。“你分明知道我這人最是……”薑楚有些氣惱。“最是好聽人閑話,這可不是閑話,我是怕胡亂解說,誤人子弟,畢竟我這輩分,隨口一句都是要對你們負責的,”葉知秋見他還急上了,立刻指向庭院正中倏然出現的一抹白色身影,嚴肅道,“師尊來了,還不趕緊悟道,切莫說我沒提醒你,他最不喜歡弟子用心在煉丹以外的事了。”“你自己都跑去修陣法了,還好意思說我。”薑楚嘟囔道。葉知秋被這一提醒才想到,這所幸是曆清暉曆經人世滄桑迴了門派,不然還真是師門不幸,無一人可承襲雲中峰首座,但有一句話他卻沒有給這個師門至今唯一未經情|愛的人道清,他惹師尊生氣挨打的可能還是師尊,但薑楚惹師尊生氣挨打的就隻能是薑楚自己了。此刻,圓月正當空,星河璀璨,夜風微涼,一襲白衣的身影浮空在荷塘上方,他周身靈光,身姿俊逸,一隻靈蝶在額間卻不掩半分清雅的容光,這樣的仙姿出塵理應是漠然傲視於萬物,可卻偏偏在看清那本該芙蕖搖曳的水麵唯餘蓮葉田田後,微勾了唇角,眼眸中耀起了溫情的微光。心念動,風起雲湧,白衣謫仙似的人掌心朝向大地,那平地而起的風逐漸化作氣旋,似龍蛇伏地而行,威勢驚人,隻見他略一抬手,霎時颶風升騰,天地變色,幻陣中人皆覺地動山搖。旋風卷沙塵,自湖心淩空一人向那法陣四方擴散,所到之處萬物皆化為虛無,而那掌風者已全然隱匿於風中,遠觀其形,卻似一朵月空下綻放的白芙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