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牧之是在離開山穀後的夜裏醒的。


    入夜休整的地方,是蘇華挑的,在一處山腳的鬆林中。有小溪從山中蜿蜒而出,穿過鬆樹林,最後消失在林外的一片小平原中。


    六人就在溪邊安頓了下來。溪水潺潺而動,清脆悅耳,將這靜謐的鬆樹林渲染出了幾分世外桃源一般的美好。


    剛安頓好,沈牧之就醒了。


    入目而來的微弱火光,讓他愣愣地盯著瞧了好一會兒,記憶才終於在腦海之中複蘇。當迴想起寧小六抱著渾身是血的岐安從那一團煙塵中走出時的場景,沈牧之便皺起了眉頭。


    他不後悔自己出了手,岐安在背後出劍的那一霎那,他明明是感覺到了那股濃烈的殺意的。對於想殺自己的人,他從來不覺得該心軟。


    隻是,這麽一來,不管他活沒活成,他隻怕是又給師父添了麻煩。


    想到此,沈牧之便感覺有些愧疚。


    蘇華在他睜眼的那一瞬間就已察覺到了,隻是見他睜眼後,便一直愣愣盯著不遠處的篝火出神,便也沒出言打擾。


    她在旁邊守著,其他人都出於各種原因,保持著一定距離,所以一時也就無人察覺沈牧之已經醒來。


    過了好一會兒,沈牧之躺得難受,準備起身時,才終於驚動了其他幾人。


    白宇第一個便衝了過來。


    第一句話便是:“你怎麽樣?心口痛不痛?”


    沈牧之看了一眼白宇,心中雖有疑惑,卻還是順著他的話答道:“還好,略有些痛。”


    白宇聞言後,又連忙抓起他的手腕,細細查探起來。


    沈牧之早已留意到這裏並不是那個山穀,而劍首峰那幾人也並不在此處,趁著這時,便問道:“我們離開那個山穀了?”


    白宇點了下頭。


    沈牧之看著他,遲疑了一下,又問道:“那個岐安……怎麽樣了?”


    “不知道。”白宇迴答得很快。


    這三個字,讓沈牧之微微怔了一下。


    “我睡了多久?”片刻後,他又問。


    話音剛落,白宇鬆開了他的手腕,抬頭看他,道:“三天。”說著,朝他微微一笑,道:“你現在什麽都不用想,也不用擔心什麽,隻管好好養傷就行。這次雖然僥幸挺了過來,但你的心脈兩次受傷,已經很是脆弱,以後務必要多加小心才是。”


    沈牧之點頭。


    他的傷其實根本不重。他的心脈確實當初在玉和峰的時候,被林芳菲一劍震斷大半,但早已盡數愈合,並不存在任何後遺症。那一口血,看著好像很多,其實隻是因為岐安那一劍正好撞在了他的後心上。體內氣血被劍上傳來之力震動,一時沒壓住,就吐了出來。


    他明白當時白宇讓他裝暈的心思。


    不過,他沒想到自己會一睡睡了三天。


    這事情,他沒問白宇,不過也不難猜,大概便是白宇當時給他喂的那幾顆丹藥的緣故。


    想來,白宇應該是怕他漏了陷。


    想到此處,沈牧之抬眸看向了已經走到了篝火另一邊坐下的白宇,目光略有複雜。沒想到,平日裏看著穩重話不多的白師兄,竟也有如此急智,著實令人刮目相看。


    其實,他還有許多疑問,比如岐安為何會對他突然動手?


    他與岐安素不相識,就算他看不慣自己,也不至於會這般瘋狂,竟然敢當著眾人的麵,對他偷襲出手,而且一出手就是奔著要殺他的目標來的。


    他想不明白。


    隻是,看之前白宇對他說話的樣子,便知此時不是說這些的時候。


    風嗚嗚吹過鬆林,窸窣的聲音,時時在耳邊響起。


    沈牧之坐在蘇華附近,怔怔地想著心事,今夜顯然難眠。


    幾個時辰後,天色漸亮。


    篝火早已熄滅,剩下了一堆灰燼,早已沒了溫度。


    眾人準備動身,蘇華突然叫住了白宇,道:“你們先行,我會追上你們。”說完,又轉頭吩咐沈牧之:“你跟著我。”


    沈牧之與白宇都愣了一下。


    跟著蘇華,沈牧之自是沒有意見的。


    白宇略有些猶豫,可緊接著蘇華問了一句‘你有意見?’,他立馬就搖頭說道:“沒意見。”


    在蘇華麵前,他似乎總是‘慫’得很快。


    蘇華看了他一眼,轉身就走。


    沈牧之跟白宇還有其他幾人匆匆辭別之後,立馬追了上去。


    蘇華帶著他,順著溪流,一路往山中去。


    走了一段距離後,沈牧之忍不住在後麵問道:“我們這是要去哪?”


    蘇華轉頭看了他一眼,遲疑了一下後,忽問了一句:“你的心脈以前斷過?”


    沈牧之沒想到她會突然問起這個,愣了一下後,點頭嗯了一聲。


    “能跟我說說嗎?”蘇華那一貫清冷的聲音裏,似乎多了一絲波動。


    沈牧之有些遲疑。


    那件事如今雖然被他壓在了心底,可隻要一想起,他腦海中便會浮現那個姑娘的樣子。偶爾午夜夢迴,他也會時常聽到她在耳旁嘶吼質問,為何要將她綁在那裏。


    他很後悔。


    隻是,這世上永遠買不到後悔藥。


    “不能說嗎?”見他沒有動靜,蘇華轉過頭來看著他,幽幽問了一句。


    沈牧之迴過神,道:“不是不能說,隻是……”話到此處,頓住了。


    那件事發生後,他從未曾跟任何人談起過這件事,包括玄誠和何羨。


    但蘇華不同,她不是大劍門的人。她甚至不是人類。


    或許,有個人說說也好。


    或許,他這一直在受著煎熬的內心,也能得到一絲救贖。


    想著,沈牧之便將那天的事情,一一都跟蘇華說了出來。他說得很詳細,尤其是他將玉致姑娘綁在竹子上,她盯著他想罵卻罵不了的那個場景。


    當時,她眼神裏的仇恨,就好像是兩把利劍,刺穿了他所有的偽裝,讓他無地自容。


    可他還是狠狠心,扭頭就走了。


    然後,便釀成了大禍,他連補救的機會都沒有。


    這些從未跟人說過的話,此刻終於說了出來。他微微唿了口氣,仰頭看了看樹枝間落下的斑駁光影,微微眯起眼睛,心情竟是十分平靜。


    蘇華在旁看著他,忽然說道:“殺她的不是你。”


    沈牧之收迴目光,答道:“其實,我這雙手上沾過不少人的血。第一次殺的人,是一個想要殺我的武夫。後麵又陸續殺過很多人。可我從來沒有因為這些人的血,而有過任何愧疚,因為他們死得並不冤枉。可這位玉致姑娘,雖不是我親手所殺,卻是讓我最深感愧疚的。小時候讀書,書中有句話叫你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你而死。取她性命的兇手,並非隻有那個女人,還有我。這是我的罪孽,否定不了。”說完,他便苦笑了一下。


    蘇華眸光幽深地看了他兩眼後,沒再繼續說話,沉默著繼續往山中深處走去。


    漸漸的,溪流早已不見。


    山林愈發茂密,所過之處,灌木茂盛,愈來愈難行走。


    明媚的陽光被茂盛的枝葉盡數擋在了外麵,林間顯得昏暗無比。


    不知何時起,空中漸漸有瘴氣彌漫。


    沈牧之擔心瘴氣有毒,便取了一粒解毒丹遞給蘇華,同時自己也取了一粒含在了舌下。蘇華接過了解毒丹,卻未服下,隻是收了起來。


    沈牧之見狀,有些疑惑。


    蘇華迴答:“這點瘴氣之毒對我無礙。”


    沈牧之聞言,也沒去想,既然無礙,她為何要接那粒解毒丹。


    兩人又走了一陣,突然前頭山勢一斷,一道巨大裂縫出現在眼前。裂縫之中,罡風唿嘯,卻有濃霧彌漫,不為所動,甚為古怪。


    裂縫大約有七八丈寬,對麵也是茂密山林。


    裂縫多長,卻是肉眼難以企及。


    至於多深,就更是看不到了。


    沈牧之本以為蘇華會帶著他越過這裂縫,繼續向前,卻不料,一個縱身就紮進了這濃霧彌漫的裂縫之中。


    罡風裹著濃霧撲麵而來,讓人睜不開眼。


    隱約中,能嗅到些許腥臭味,也不知是從何而來。


    蘇華的手,緊緊牽著他,溫溫涼涼,讓人心安。


    仿佛是許久,也仿佛是須臾,忽然間腳下一實,二人落了地。


    沈牧之睜眼打量四周。一片昏暗之中,隱約能看到不少之物,生長在這潮濕的底下空間裏。頭頂大約一丈的位置,濃霧漂浮著,沒有彌漫下來。


    周圍一片寂靜。


    靜得沒有絲毫聲音。


    “小心這些植物,有毒。”旁邊的蘇華,忽然輕聲囑咐了一句。


    沈牧之收迴打量的視線,點了點頭。


    接著,蘇華閉上眼,似乎在探查著什麽東西。片刻後,她便帶著沈牧之,邁步往左手邊走去。


    他們剛一動,周圍植物之中,便有窸窣聲音響起,似有什麽東西潛伏於那些植物之下正隨著他們而動。


    頭頂看似靜止的濃霧,在此刻也突然湧動了起來。隻是,它們似乎被什麽東西攔著,無論怎麽湧動,都沒辦法越過那道看不見的線,落到這底下來。


    沈牧之看著這些動靜,心頭警惕,長劍悄然握在了手中,嚴陣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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