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牧之離開沈府後,沒有馬上迴金明閣,而是在街上,隨便找了一個地方,坐了下來,靜靜地看著這大街上人來人往。


    短短數月,滄海桑田。


    人生,果然是變幻莫測,讓人措手不及。


    玄誠過來找到他的時候,已經過去了許久。


    他就如一尊雕像,坐在街邊的一個小角落裏,看著街上某處,眼神空洞,思緒早已不知飄去了何處。


    玄誠遠遠看著他,過了良久,才低歎一聲,藏起眸中同情之色,邁步走了過去,將他從神遊中拉了迴來。


    沈牧之一抬頭,看到玄誠,不由驚訝:“你怎麽在這?”


    玄誠迴答:“特意來找你的,走吧,迴金明閣,何羨找你有事。”


    沈牧之一聽到說何羨找他,心裏麵頓時就矛盾起來。其實,這幾天,他一直也在猶豫著要不要找何羨聊聊。隻是,他始終還是沒能下定決心。而何羨又一直不見人影,倒是正好給了他逃避的機會。沒想到,今天何羨竟然主動找他了。


    “怎麽了?”玄誠見他不動,不解問道。


    沈牧之壓下心中糾結,勾了勾嘴角,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道:“沒事,我們走吧。”說著,起了身,隨著玄誠,一道往金明閣走去。


    不多時,兩人就到了金明閣。


    何羨在三樓那間沿街的房間裏等著他,玄誠將他送到房間門口就走開了。


    沈牧之站在門口,看著那扇緊閉的門,抬起的手,始終停留在離著門還有幾寸的地方,沒有辦法落下去。


    其實他心中也清楚,以何羨的境界,怎麽可能會不知道他已經在門外了呢?


    但,房間裏安安靜靜,沒有任何的聲音傳出。


    何羨是將清楚他為何猶豫,所以將決定權留給了他嗎?


    突然想到這一點的沈牧之,心中微微咯噔了一下。莫非何羨已經知道青果的事情了?


    想及此處,他不再猶豫。


    牙一咬,手便落了下去。


    篤篤的敲門聲響起,房間裏很快傳來了何羨的聲音:“進來吧。”


    沈牧之深吸了一口氣,伸手推開了門。


    屋內,何羨穿著一身天藍色鍛袍,背對著門口站在窗邊,似乎正瞧著不遠處的宮城,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沈牧之朝著他的背影望了一眼後,就斂起目光,邁步走了進去。


    “去沈府了?”何羨轉過身,看向了沈牧之。那深邃的目光,讓沈牧之心中一顫,不敢與之對視。心底深處,更有些許愧疚之情,悄無聲息地湧起。


    “嗯。”他低著頭,輕輕應了一聲。


    “你大哥可還好?”何羨又問。


    “還好。”沈牧之輕聲迴答。


    何羨忽然不說話了,就那麽靜靜地看著眼前這個身材消瘦的小子,那深色的眼眸中,有許多情緒湧起又湮滅,最後又歸於平靜。


    沈牧之低著頭,瞧不見何羨眸中的情緒變化,隻是沉默,讓他倍感壓力,心中的愧疚愈來愈多,漸漸的,有些不可阻擋之勢。終於,他忍不住了,剛準備開口坦白,一抬頭,卻被何羨搶了先。


    “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去大劍門,正式成為大劍門的弟子?”何羨盡管已經偽裝得很好,可聲音裏還是隱約能聽得出一些複雜情緒。


    沈牧之卻未留意到,此刻的他,心中隻有震驚。他沒想到,何羨竟會主動邀請他去大劍門,成為大劍門的弟子。


    劉觀與他之間的交易,其中有一條就是要他成為大劍門弟子。這幾天,他也曾想過要如何才能讓自己成為大劍門的弟子。


    可是他終究不是不折手段的人。


    何羨對他有恩,雖說這一次的事情,要論責任,他們大劍門也脫不了幹係,可何羨能千裏迢迢趕來救他,這份情他卻也不得不承。


    再一點,與虎謀皮,終究不是正道。那劉觀手段繁多,又心狠手辣,就算百年之後他做到了劉觀的要求,劉觀就真的會將青果還給他嗎?那時候,青果還會是那個青果嗎?


    所以這些天,他一直在猶豫,要不要主動跟何羨坦白他與劉觀之間的這個交易。理性告訴他,應該主動坦白。可情感上,他又不甘心,總想再試試。


    進門前的那一刻,他已經坐了決定,但當他跨進這扇門的時候,那些好不容易壓下的猶豫,就又重新湧了迴來。


    隻是,此刻聽到何羨的這句話,心頭所有的僥幸猶豫瞬間都沒有了。


    他已經對不起了一個青果,又怎麽能再對不起一個何羨?


    無盡的苦澀和悲痛如潮用來,頓時讓他紅了眼眶。


    “怎麽了?”何羨看到他情緒不對,眉頭微微一蹙,關切問道。


    沈牧之吸了吸鼻子,一邊轉頭眨動著眼睛將裏麵的淚水給壓了迴去,一邊悶聲迴答:“沒事。我沒事。”


    片刻,才重新扭過頭,目光躲著何羨,臉上滿是心虛:“有件事,我想你應該先知道一下。”


    何羨看著他,原本蹙著的眉頭鬆開了,而後淡淡問道:“你是想說,青果其實還活著,對嗎?”


    沈牧之不由震驚,看著何羨:“你已經知道了?”


    何羨點頭:“玄誠救你迴來的時候,發現你和青果之間的契約還在。”


    沈牧之不由震住,那豈不是說,青果還活著這件事,他們早就知道了?那為何這幾天,不論是何羨還是玄誠都沒有跟他提起過?


    他們是想等著他自己坦白嗎?


    沈牧之想到此處,心裏麵驀然沉了沉。


    若是他最後選擇的不是坦白而是隱瞞,又將會如何呢?


    何羨剛率先邀請他去大劍門,他明明知道他騙了他,為何還要這麽做?是想多給他一個機會?還是……


    他忽然不敢再往下想了。


    既然何羨已經知道青果還活著,那麽其他事情,想必也多多少少都能猜得到了。本就心虛的沈牧之,心頭更加慌亂了一些。但話既已開頭,總是要說完了。


    想著,他深吸了一口氣,勉強讓自己顯得稍微鎮定一些後,抬頭迎上何羨的目光,道:“除了青果還活著這件事外,還有一件事。當時,劉觀和我做了一條交易。”說著,聲音一頓,緊接著又補充道:“我答應了。”


    何羨看著他,臉上看不出太多的情緒變化,就連那雙深邃的眸子裏,也看不出什麽來。


    他被他看得更加心慌,目光不由自主地躲開了,聲音也低了下去:“他說,隻要我能成為大劍門的弟子,並在百年之內邁入幽門境,然後幫他做一件事,他就可以將青果還給我。而且他在百年之期內,不會對青果做任何傷害她的事情。”


    何羨聽完,神情看著依舊平靜,嘴角卻忽然微微勾了一下,平靜的聲音裏,有一絲不太容易察覺的喜悅:“那你為何剛才不順口答應,而是選擇要告訴我真相呢?”


    沈牧之沉默下來。


    理由很簡單,隻是他有些說不出口。


    畢竟,他一開始的時候選擇了隱瞞,而此時,不過是為了避免犯下更大的錯誤,在彌補罷了。


    何羨上前了一步,突然抬手在他頭頂輕輕揉了揉。


    “對不起,沒能從劉觀手裏救下你的青果。”何羨輕柔的聲音,帶著絲絲歉意,那麽明顯。


    沈牧之頓時紅了眼眶,這些天壓抑著的痛楚,此時瞬間擊潰了他心中所有的防線,洶湧而出,勢不可擋。


    當第一滴淚水,啪地砸落在地板上後,事情變得一發而不可收拾。


    何羨沒有勸他,隻是走上前,輕輕抱了抱他。


    他心中是有愧疚的。


    金國這些事,若是沒有劉觀的參與,沈家就不至於會落到這步田地,那隻叫青果的鳳鳥,也不會落入劉觀的手中。


    而眼前這個看似跟成年人一樣實際卻隻是一個還未成年才13歲的大男孩也不會經曆如此多的人間冷暖,生離死別。


    這些本不該是他這個年紀所承受的。


    因此,出於愧疚,他本想裝作不知道他的謊言,向門中瞞了一部分真相,打算將他帶迴清涼峰,代師收徒,親自看著。


    隻是沒想到,他本已做好了所有的準備,沈牧之卻給了他一個意料之外的驚喜,這其實也讓他有些措手不及。


    所以,他不知道如何去勸這個傷心至極的大男孩,能給的所有安慰,隻有這個有些別扭的擁抱。


    門外不遠處,玄誠靠著欄杆,目光雖是瞧著下方大堂裏的人來人往,實際,心思卻在那不遠處房間裏。


    那裏麵的對話聲,於他來說,自然不是秘密。


    沈牧之那明明努力壓抑著的哭聲裏,卻滿滿都是撕心裂肺的痛楚。


    想著這幾個月裏沈牧之所經曆的一切,再聽著他這哭聲,玄誠也忍不住跟著紅了眼眶。


    良久,房內才終於安靜了下來。


    沈牧之抹了抹淚,情緒漸漸平靜下來後,想到自己剛才的情緒失控,尷尬不已。


    何羨輕聲問他:“那,還願意跟我去大劍門嗎?”


    沈牧之抬頭,詫異地看著他:“你不怕迴頭劉觀利用青果威脅我幫他做一些不利於大劍門的事情嗎?”


    “怕,不過,我更相信你。”何羨看著他,嘴角勾出一抹信任的微笑。


    沈牧之心中一暖,隻是,他不能答應。


    他低下頭,避開那讓他心動的目光,搖了搖頭。


    何羨一愣,皺眉問:“為什麽?”


    “父親沒了,我大哥又成了那樣,我得留下來。”沈牧之沉默了一下後,輕聲答道。


    何羨眼中掠過一絲意外,沈牧之當初怎麽離開的沈家,他是清楚的。後麵沈家那位大夫人又做過什麽,他也是清楚的。沈牧之和沈家之間的隔閡,他更是清楚的。正因為都清楚,所以此刻聽到沈牧之這樣的迴答,他倍感意外。


    不過,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


    想了想後,他朝著沈牧之說道:“你想留下也是正常。如果日後,你後悔了,也可以到金明閣來讓人傳信給我。到時候,我會交代這裏的人的。”


    沈牧之點了點頭:“謝謝何大哥。”


    “我們之間不必如此客氣。”何羨迴答。


    沈牧之抬頭看他,努力勾了勾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卻滿是苦澀。


    何羨又抬手在他頭頂揉了揉。


    沈牧之笑容收起,恍惚之間,似乎聽到了一聲歎息。


    ……


    ……


    這一會兒的時間,沈牧之經曆了很大的情緒波動,精神上,已是十分疲累,跟何羨說完後,就匆匆離開了房間,迴了原先養傷的房間。


    一進門,卻發現桌子上放著不少東西,有衣服,還有銀兩。


    片刻詫異後,他很快就知道了這些東西是誰送來的。


    想來應該是大哥安排連叔送過來的。


    手指輕輕撫過那些疊得整齊的衣衫,絲絲縷縷的痛楚從心底漫出,並不洶湧,卻如同慢刀子割肉一般,每一下都是刻骨銘心的疼痛。


    真的要迴去嗎?


    那青果怎麽辦?


    青果……


    他閉上眼,青果那張小巧精致的臉頰頓時浮現眼前,那一笑起來就彎成了月牙的眼睛,裏麵仿佛裝滿了星辰一般,曾經裝飾了他隻剩黑暗的星空,挽救了他那顆仿佛被全世界拋棄的孤獨心靈。


    可這個曾經將他拉出孤獨深淵的小丫頭,因為他的連累,她將要遭受的,是慘無人道的煉獸之術。


    他隻要活著,便是她的無窮無盡痛苦。


    他如何忍心?


    那間沿街的房間裏,玄誠與何羨並肩站在窗邊,各自看著樓下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神色各異。


    玄誠問他:“他答應了嗎?”


    何羨搖頭:“他說要留在沈家。”


    玄誠意外地挑了挑眉,轉頭看向何羨,問:“你信?”


    何羨沉默了一下後,苦笑一聲,反問道:“你信嗎?”


    玄誠神色沉了下來。


    片刻沉默後,玄誠忽然問道:“劉觀現在在哪?”


    何羨搖頭:“不知道,躲起來了。不過,應該還在金國境內。”


    玄誠聞言後,慢慢眯起了眼睛:“看來,要走一趟蚨山了。”


    “去蚨山?”何羨皺眉,疑惑地看了看玄誠後,眸中忽然一亮:“你是要去找……”


    玄誠點頭:“我想,鳳鳥這種上古遺種,即使在蚨山應該也不多見吧?你說那位要是知道有人要將這隻鳳鳥帶迴去煉獸,她會怎麽樣?”


    “這倒是個辦法。”何羨沉吟道,不過很快,又皺起了眉頭,道:“可是,按照約定,蚨山妖族,除非與人類簽訂契約,否則不可踏出蚨山半步的。”


    玄誠笑了起來:“這就要看你了,隻要你們大劍門不追究,她出來一下,又有何妨?你說是不是?至於那點小屏障,對她來說,應該不是難事。”


    何羨愣了一下後,苦笑了起來:“我盡量吧。”


    玄誠抬手在他肩膀上輕輕一拍,道:“事不宜遲,我現在就去找牧之,跟他一起出發。他身上有契約,或許那位有什麽手段能根據契約找到劉觀。”


    “好,一路小心。”何羨說道。


    玄誠點了點頭後,轉身就走。


    房間裏,沈牧之坐在床邊,手中拿著一把小刀。那刀尖上,寒光凜凜,顯然是把好刀。這要是插進胸口,應該會很快吧。


    想著,他伸手扯開了胸口的衣服,低頭瞧了瞧那個左胸上那個隱隱約約的契約痕跡,右手握著小刀上前比量了一下後,準備動手。


    突然,門一把被撞開。


    未等沈牧之反應過來,一抹綠光突至,打在了他握刀的右手上。右手猛地一痛,瞬間鬆手,小刀當啷一聲,掉在了腳邊的地板上。


    “你瘋了啊!”話音未落,玄誠就從門口到了他身前,那一張還算英俊的臉上,滿是憤怒之色。


    沈牧之抬頭看他,苦笑了一下,道:“你這又何必,早在安定的時候,我們就討論過的。我不能任由著青果被那個人帶走煉成那種沒有靈智的東西。她是無辜的,是被我連累的,我怎麽能夠安心地活著?換成是你,你也做不到的,不是嗎?”


    玄誠臉上的憤怒之色,頓時消失無蹤。


    他看著一臉平靜,卻已滿目死誌的沈牧之,無奈地歎息一聲後,道:“再等一等,還沒到絕望的時候。我剛跟何羨商量過了,你跟我去一趟蚨山,找你跟我提過的那個女人,她或許有辦法能救青果。”


    沈牧之愣了一下之後,原本一片晦暗的雙眸之中,頓時有光亮起。


    “對,蚨山!走!我們現在就走!”沈牧之一邊喃喃,一邊立即起身,拉著玄誠就往外走。


    玄誠看著他這樣,心頭微微鬆了一下。


    不管最後怎麽樣,現在能拖一時,便是一時,暫且走一步看一步吧。實在不行,就把這小子弄暈了,想辦法把那個契約給毀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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