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聲而過。


    這一夜,是沈牧之這些天以來,睡得最安穩的一夜。


    清晨,在轟隆水聲中,悠悠醒轉。薄霧在山間纏繞,一切迷迷蒙蒙,充滿了神秘感。


    一道黑影破開薄霧,掠過水麵,帶著冰冷的水珠,撲到沈牧之跟前,金光一閃,化作了一個纖瘦少女,秀氣嬌嫩的臉頰上,白裏透紅。水汪汪的眼睛,輕輕一眨,接著,嘴角泛出一抹羞澀,輕聲道:“呀,你醒了!”


    沈牧之坐在那裏,看著眼前這小姑娘,有些愣神。他這是頭一迴親眼看到青果從一隻沒有巴掌大的小鳥變成一個嬌俏可人的小姑娘。這種視覺衝擊,哪怕他已經看慣了青果人身的模樣,依然有些震驚。


    青果見他直愣愣地盯著他,害羞地低了頭,原本粉紅的臉頰,變得更紅了。


    好一會兒,沈牧之才壓下心中的這份驚訝,看了看站在跟前化身成人的青果,忽然想到了大腦袋,忍不住便問:“大腦袋是不是也能變成人的模樣?”


    大腦袋的實力明顯遠超青果,青果既然能變成人,那大腦袋應該也能。這是沈牧之的邏輯。可青果卻搖頭說道:“他還不行。”


    沈牧之疑惑不解。


    “我們……”青果剛開了個頭,卻又立馬停下了,頓了頓後,才斟酌著繼續說道:“我們妖族,想化身成人其實是很難的。大腦袋又是一條古鍾,想要化人,更是難上加難。而且,別看他個頭大,他其實沒有我歲數大哦!”說到歲數,青果忽然捂住了嘴巴,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了看沈牧之,見他並沒有什麽異樣神情後,又不露痕跡地悄悄鬆了口氣,而後才繼續說道:“說起來,我能這麽快就化身成人,其實還要謝謝牧之哥哥你!”


    牧之哥哥……


    沈牧之被這個稱唿給弄得愣了一下,再看青果,正偷偷地打量著他的神色,見他瞧過來,立馬垂了眼瞼,裝作沒有發現一般,隻是臉頰更紅了。


    沈牧之不由得笑了笑,其實這稱唿還挺好聽的,尤其是青果這麽喊他的時候,清清脆脆,還有那麽一丁點的撒嬌感覺,感覺就像是一股山間的清風,能讓人心中一下子就輕快起來。


    想到剛才青果說的話,沈牧之就問道:“為什麽說要謝我?”


    青果抬眼,迅速看了他一眼,發現他臉上的笑意後,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裏,頓時又明亮了幾分。


    隻是,對於沈牧之的問題,她卻沒有要解釋的意思,眼睛一眨,就岔開了話題,與沈牧之說起了一些關於大腦袋的事情。


    沒多久,大腦袋就來了。


    大哥還是沒醒。


    依舊是青果背他,三人上了大腦袋的背後,就開始啟程迴金國境內了。


    有了大腦袋的相助,一路都格外順利。


    而沈牧之擔心的白衣女子,也一直沒有出現。


    申時左右,三人一蛇便已經橫穿過了大山,到了金國這邊的奇石穀附近山林中。


    到了這裏,離金軍大營就不遠了。


    大腦袋將三人放下後,很快就離開了。


    沈牧之想了想,從身上找出了那張何羨哥送的麵具,帶在了臉上。


    青果看著沈牧之突然變成了另一個模樣,不由得覺得有趣得很,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摸一摸沈牧之的臉頰。


    可手指撫過沈牧之的臉頰時,兩人都怔了一下。


    青果觸電般,立馬將手收了迴去,低了頭,不敢再看沈牧之,可側臉上,那通紅的臉頰,已經出賣了他。


    沈牧之戴著麵具,倒是看不出有什麽臉色變化,可麵具之下呢……


    “走吧。”為了緩解氣氛尷尬,沈牧之率先打破沉默,開口說道。


    “嗯。”青果低低應了一聲,跟在沈牧之身旁,背著大哥,往山林外走去。


    ……


    ……


    今天本是沈威要離營迴京的日子。


    但他還沒有離開。


    自從牧平被抓,他趕到這裏之後,就秘密派了幾支隊伍進了那片號稱千百年來從無人能成功穿越過去的山林。這幾支隊伍,都是他手下的精銳人手,可是幾個月下來,人手折損了近半不止,還沒有一個好消息。直到昨天夜裏……


    消息是淩晨時分來的,送消息來的,是他最得力的手下之一,身手能在軍中排進前五十。這樣的人,放在軍中,哪怕是被幾十人的敵軍圍住,隻要自己不想死,照樣能突圍。可如此高手,昨夜迴來的時候,卻快要撐不住了,雙手都有不同程度的骨折,腹部一個大口子,腸子都流了出來,其慘烈情況,讓人咂舌。


    不過,總算是帶來了這幾個月下來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好消息——他們在那片山林中找到了一條可以行軍直達大元境內的路線。


    沈威聽到這個消息後,原本已經死寂的心,頓時又活了過來。


    他終究是不甘心的。


    好在,上天總算又開眼了一迴,讓他看到了一縷希望。


    那條路線,隻是勉強可以行軍,沈威若是想要帶大部分進山,走那條路過去大元那邊,必然是不可能的。但隻挑選精銳小隊過去,還是沒問題的。


    至於會不會遇上那些山中猛獸,隻能看運氣了。


    沈威已經想好了,明天一早他就會帶隊進山,在第二天的入夜之前趕到大元境內。當天夜裏的寅時,剩餘部隊會突進奇石穀,沈威就趁著元軍大營內主力部隊出擊的時候,帶人奇襲大營,若是能順手救出牧平,那自然是最好的。如果不能,他也非得將元軍大營攪他個天翻地覆,讓他們付出代價才行!


    此事,他已經安排下去,不過,為免行動走漏風聲,具體計劃知道的人並不多。大部分人隻知道他會在後天夜裏進軍奇石穀。但這樣的行動,對於金元兩軍來說,都不陌生,一個月裏,總是要來兩迴的,都成了慣例了。所以,軍營之中對這事情並不奇怪。


    而,到時候會跟著沈威進山的人,今天已經陸續被他以各種借口安排出去了,到時候明天一早,會在其他地方碰頭。


    一切,就看後天夜裏了。


    若是順利,他至少能讓元軍狠狠地痛上一痛,也算是為牧平出了口氣。


    若是不順利……


    沈威站在大營的一個角落裏,望著不遠處的大山,心頭一片蒼涼。


    人至中年,卻‘喪’子,這無疑是人生最大的悲哀。


    而更讓沈威覺得難以承受的,卻是那一個又一個放在他麵前的證據,它們都在告訴他,害了牧平的,是另一個他養了十二年的兒子。


    三個多月前,他擔心家中夫人被仇恨衝昏了頭,請了鄭西去找牧之。鄭西確實在奇石鎮見到了他,可事情的發展卻讓人意外。


    他逃走了,還留下了一個名字——七星。


    沈威讓鄭西帶人迴京查過,別說是將軍府,甚至整個金陵,都沒人知道有一個叫七星的人。


    他不知道這到底是牧之為了敷衍鄭西而隨口胡謅的,還是那個叫楊三哥的誆騙了牧之。


    在那之後,牧之就消失無蹤了。而這三個多月裏,卻有接二連三的證據送來他麵前,還有家中那位送來的信,都在一點一點地侵蝕他對牧之的信心。


    是他這個父親,做得太失敗了嗎?


    沈威仰頭看向天空,碧藍的天空之下,一片片的流雲,正在緩緩流動。


    對不起……


    ……


    “將軍——”突然有親兵快步前來,還未到近前,已經失態地喊了起來。沈威收迴望向流雲的目光,皺著眉頭看向那個奔過來的人,沉聲問:“怎麽迴事?”


    親兵還未開口,就先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激動地迴答:“是……是大少爺……”


    “大少爺?”沈威一聽到這三個字,臉上頓時變色,一把抓住親兵的胳膊,緊張問道:“有他的消息?”


    “他……他迴來了!”親兵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就……就在門……”


    話未說完,沈威已經衝了出去,躥上了一旁大馬,甩起一掌用力拍在了馬屁股上後,如一道風一般,迅速朝著軍營大門口吹了過去。


    軍營門口,已經有人將昏迷中的沈牧之抬了進來,正快步往主賬去,有人已經匆匆忙忙地去找大夫了。


    沈威奔馬過來的時候,看到他們抬著一個人,便知肯定是自己兒子沈牧平,立馬飛身下馬,箭步衝到跟前,看到昏迷中,消瘦得不成人樣的沈牧平,眼眶頓時紅了。


    他連忙深吸了一口氣,定了定心神後,開口吩咐身邊的人去找大夫,有人迴:“將軍,已經有人去叫了。”


    “送我帳篷。”沈威又說。


    “是!”


    一堆人,浩浩蕩蕩將沈牧平送進了沈威的帳篷,直到大夫過來檢查身體,沈威才突然想到一事,於是走出帳篷,將之前送沈牧平過來的一個士兵叫了過來,詢問道:“救牧平的人呢?”


    士兵一臉茫然:“迴將軍,人是我們巡邏的時候,在門口發現的,沒看到其他人。”


    “在門口發現的?沒有其他人?”沈威皺起了眉頭。


    旁邊親兵也覺出了不對,替沈威問這個士兵:“你仔細想想,當時附近有沒有什麽人出現過?”


    那士兵聞言,真的仔細想了想,片刻後,遲疑著說道:“倒是看到過兩個人影,不過離得挺遠的,而且和沈將軍出現的位置也不在同一個方向。”


    他話剛說完,沈威就吩咐那個親兵:“你馬上帶人出去追,務必要追上。”


    親兵得令,趕緊去了。


    沈威揮退了那個士兵,轉身迴到帳篷內,大夫還在檢查沈牧平的身體,隻是臉色已經很是難看。


    沈威覺得不對勁,看了看沈牧平,試探著問:“是有什麽不對勁嗎?”


    大夫沒馬上說話,過了一會,等他檢查完後,才直起身子,看了一眼沈威後,又看了看帳篷裏的其他幾人。


    那幾人,都是沈威的親兵。


    沈威留意到後,一揮手,親兵頓時會意,立馬退了出去。


    人走後,大夫終於開口:“小沈將軍身上外傷不少,但大都已經愈合得差不多了,已無大礙,隻是氣血十分虛弱,需要好好將養一段時間。”


    “就是如此?”沈威一邊問,一邊鬆了口氣。


    可大夫沉默了一下,卻歎聲道:“還有一事,雖然還不能完全確認,但將軍最好還是先有個心理準備。”


    沈威一聽這話,剛剛放下來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他看著大夫,緊張地說道:“你說。”


    大夫看了他一眼,遲疑了一下,才輕聲道:“小沈將軍以後恐怕是再也站不起來了。”


    原本站得筆直的沈威,頓時一個踉蹌,差點摔倒。他無比震驚地看著大夫,不甘心地問:“你可確定?”


    大夫斟酌了一下,道:“小沈將軍的雙腿腳後跟處,還有左手手腕上,都有明顯的疤痕,我已初步捏過,確認這三處地方的筋脈都有缺損,至於到底是不是我所猜測的那樣,還得等小沈將軍醒來之後,才能知曉。”


    沈威站在那裏,看著床上躺著的兒子,心裏頭那些重逢的喜悅,已經被這個噩耗驅散得所剩無幾。


    大夫看了看他的臉色,又低聲說道:“我剛已經給小沈將軍用過藥,如無意外,半個時辰內,就能醒來了。將軍若是無其他吩咐,我就先退下了。”


    沈威揮了揮手。


    大夫躬了躬身,退了出去。


    帳篷裏,就剩了沈威和沈牧平兩人。


    一人躺著,一人站著。一人睡著,一人醒著。


    一人老淚縱橫,一人麵無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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