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何嚐對衛青沒有感情?從小到大,劉徹雖然嘴上不那麽說,但無時不刻都給他施加壓力。


    每每劉據遇到解決不了的事,往往劉徹都是不稱職的父親。


    能給他鼎力支持的,除了賢惠的母後,也隻有賢德的舅舅衛青了。


    沉默了良久,再抬起頭來時,雙眼都浸在鹹澀的淚光中了,劉據的唿喚,似那博望苑中的風吹皺的荷池,波折許多,波浪亦是綿延不絕。


    在大司馬府吊唁時,他的眼中,隻看到了憔悴不堪的母後。


    衛子夫此時與他有著一樣的憂鬱和痛苦,與她相依到老的弟弟去世了,可她在任何時候,都總是忍住情緒,為了劉徹,為了本分,而把一切的委屈隱忍在心底。


    自從漠北和河西戰役之後,父皇就沒有再給舅父統軍出征的機會,但她呢,沒有片刻鬆懈,依舊不斷地提醒舅父,以至於皇後都相形見拙,舅舅凡事要約束自己,以致他後來在朝堂奏事都謹小慎微,言語不暢了。


    這能怪誰麽?


    不,這就是帝王家……


    隻不過是母後很清醒。


    比曾經的竇太後,


    亦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又不是不知道,長公主常常為了兒子與衛青發生齟齬,那點破事不就是身傷麽,長公主拿出身傷害他們,衛青亦不堪忍受,可每次都是在母後的開導下,以舅父的道歉而結束。


    長公主她心壞麽?


    不壞,


    她比誰都愛衛青,


    母後是個明白人,


    她知道這一點。


    父皇是一麵借助衛氏甥舅,為大漢拓疆開土,另一麵又對舅父在朝野的威信睜眼警惕著,令衛青不會輕易逾矩,這些都是必然的,也是不可避免的,所以,母後總是要舅父寧可大智若愚,也不可鋒芒外露。


    與當年表兄霍去病去世之禮相比,舅父的葬禮規模不免遜色。


    既沒有發屬國的玄甲,而父皇也沒有親自送大司馬到茂陵安排,隻單單寫了“功垂千秋”絹帛。


    為什麽呢?


    無非是製衡衛氏的氣焰。


    霍去病在劉徹眼中,永遠是個毛頭小子,而衛青不一樣,一旦大辦特辦,以衛青的威望,衛氏必定權傾天下,這與衛青初衷不同,亦讓父皇不舒服。


    劉據亦是相信,麵對舅父的亡靈,母後一定有許多話要說。


    然而,在丹景台的詹事代她行祭奠之禮之時,她一言不發,不置一詞,隻是單純撫摸著大司馬的靈柩,一個人默默地流淚不止。


    他發覺母後忽然一下子變得很遲鈍了,在登上鑾駕時,幾乎都挪不動腳步了……


    這情景讓劉據很難受,也由此而生了對劉徹的諸多怨恨。


    且不說那些因為前朝糾葛給母後帶來的傷害,單是父皇尚武,就讓兩個姐姐承擔了那麽多痛苦,就讓劉據一想起來就不可開交,心壘一陣鬱結。


    從大司馬府迴來之後,他特地請了太傅卜式為他擬上一道奏章,提出要親自送舅父到茂陵,一路陪同過去,看著他安葬。


    劉徹很快地就允準了他的奏疏,沒有一點別的提醒,並且特意安排金日磾為他駕車。


    這讓他覺得父皇對他來說,是一個難以琢磨的謎。


    葬禮之後許久一段時間,無論是劉據還是衛子夫,都統統無法走出失去親人的悲痛。


    每一次請安時,劉據都要陪母後說說話,以放鬆她的心情。


    而敘話之時,劉據一般不讓女禦長和黃門、宮娥在一邊。


    這一天,母子倆又在未央宮丹景台裏飲茶敘話。


    劉據還是按捺不住了,把平日聽到的和自己想的在母親麵前發泄一番。


    他端著茶杯,對衛子夫道:“母後有所不知,現在朝廷之中,都沒人願意做丞相了。”


    “量才任官,選賢用能而已,這是你父皇的事,你別管許多隻要讀好書就是了。”


    片刻後,衛子夫又長歎一聲:“國事家事,為何事事都如此鬧心呢?”


    她反身進了大殿,可心……卻再也安靜不下來了。


    元封六年,注定是一個蕭瑟的年份,衛青離世後的九月,李妍也懷著無盡的牽掛和眷念去了。


    在李妍最後的日子裏,衛子夫又一次表現出她的寬懷和仁德。


    她一天一趟地前往花妍宮,向秦素娟詢問李妍的病症。


    這一天,衛子夫一走進花妍宮,就看見秦素娟從內室出來,兩眼噙著淚水,情知大事不好。


    她不由分說,就趕到了病榻前,握著李妍的手道:“妹妹有話盡可對姐姐說。”


    李妍的目光忽然閃爍出異樣的光彩托付道:“請姐姐照顧好玉兒他們,與阿嬌姐姐好好相處,妹妹再無牽掛。”


    說完便閉上了眼睛,


    香魂一縷縷散去……


    李妍的離世,有一個人的打擊是最大的,那就是陳阿嬌,論感情的深厚,就是劉徹也比不上。


    陳阿嬌傾刻間萬念俱灰,連皇後之位都不想要了,劉徹無奈,隻好讓衛子夫接替皇後位。


    因為這個位子不適合阿嬌,這麽多年當下去,她早不堪其重,李妍去世的打擊,更令其抓狂。


    她會瘋的。


    李妍去世的時候,劉徹正在宣室殿與石慶、王寬等人商議派遣使團去匈奴吊唁單於的事宜。


    重陽節前夕,烏維單於帶著沒能南歸的飲恨去世了,而年少的烏師盧登基上位。


    匈奴人又一次選擇,


    向西北遠方遷徙。


    那哀傷憂鬱的歌謠伴隨著馬隊的遠行,留在身後大漠的足痕中,很快就被風吹來的沙塵掩蓋。


    包桑將李妍去世的消息告訴劉徹時,他的心一下子就亂了,麻木了。


    他將事情交給石慶,便讓玉寬速傳宗正和太仆為夫人籌辦葬禮事宜,然後就匆忙趕往花妍宮了。


    劉徹徑直走入內室,就看見李妍那張熟悉的臉早已沒了昔日的嬌豔,蠟黃中透著蒼白,而曾經柔軟豐腴的身體也瘦骨嶙峋。


    衛子夫向十分傷懷的劉徹建議道:“夫人自入宮以來,賢淑仁愛,德馨流芳,臣妾還懇請皇上以皇後之禮葬之茂陵。”


    劉徹又一次吃驚地看著衛子夫,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麽好。


    李妍她走了,在茂陵西側矗立起一座高大的墓塚,與王太後在陽陵的墓塚可以一拚大小。


    這諸多變故使得改元成為包括劉徹在內的朝野人士的共識。


    年輕的太史令司馬遷與太中大夫公孫卿、壺遂率先向劉徹呈上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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