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麽?沒錯了,這都是漫過心頭的依依離別。


    李廣真的舍得他的家室麽?不舍得,他想看著李敢和李陵慢慢成長,成為大漢帝國的頂梁柱,可惜已經晚了。


    就在前天,他到了大將軍幕府之上,且不說衛青的嚴厲指責,那對簿刀筆小吏的尷尬,就讓他無地自容。


    李廣恨麽?


    他恨,


    隻不過是悔恨,


    他老了,沒有那麽多顧慮,如果連這個都承受不了,他走不到這一步。


    當時那些年輕的曹掾冷眼看著他,他們多麽無知,不管其他,單單以大將軍幕僚的身份審視眼前的老人。


    他們根本不知道,按時間軸往上推,當他們還在母腹中躁動的時候,李廣早已是朝野聞名的校尉了。


    可他沒有機會說這些,也不肯說這些,或許這讓他覺得臉上太無光了。


    這麽多天的煎熬,惟一讓他欣慰的,就是李敢的消息,他的兒子李敢奪了左屠耆王的旗幟,還把軍旗插上了狼居胥山,是諸將中斬匈奴首級最多的,功績不可謂不高。


    是啊,兒子沒有讓他失望,或許說,他可以放心地走了。


    夜風之中送來梟的叫聲,送來士卒的嘈雜聲,送來戰旗的嘩啦聲與軍帳的搖晃聲。


    這一切,對李廣是多麽熟悉,又是多麽陌生。


    這一輩子走過,不隻早年的那些勃勃雄氣,中年的那些壯懷激烈,更有老年的那些伏櫪壯誌,可惜都將不再了,會成為遙遠的過去。


    明天,他或許將作為孤魂,看著將士們踏上歸程。


    李廣認為他沒機會迴長安城了,他丟不起那個麵子,他不肯受這些盤問了。


    喝了最後一杯酒,從腰間拔出寶劍,他想要用自己的鮮血染紅劍刃,以報劉徹的恩澤。


    劉徹需要他這樣報恩麽?


    不需要。


    躊躇之間,當寶劍架上脖頸的時候,他又停住了。


    他開始猶豫不定,他擔就這樣的離去的話,會讓跟隨他南征北戰的司馬們傷心,他總該跟他們道個別吧,這群人曾經和自己並肩作戰過。


    他沒有選擇見麵,而是以書信當作決別,李廣已很久沒有握過筆了,他也不願意驚動門外的衛士,於是便撕了戰袍,咬破中指,顫顫巍巍地寫下了最後的別語。


    “廣結發與匈奴大小七十餘戰,何其之久,今日視之,幸從大將軍出接單於兵,而大將軍又遣廣部,行迴遠而又迷失道,豈非天哉?天既願廣死,廣不得不死,且廣年六十餘矣,老臉當存,終不能複對刀筆之吏……”


    他很坦然,這半宵的酒讓他對死有了歸去的感覺。


    他很寧靜,對一生的追憶,使他對死有了一種解脫的釋然。


    他很清醒,對身後的透徹參悟使他對死有了特殊的“快意”,死而無畏,無所擔心。


    幾乎快要拔刀上肩了,旁邊卻響起一個聲音:“住手。”


    原來是衛青,


    他一直在帳外守著,察覺到帳中刀光晃動,有些不對勁時,立馬衝了進來。


    隻見他滿臉悲憤,


    手裏拿著一封信,


    硬塞給了李廣。


    李廣一驚,刀頓時掉落在地,他的企圖被發現了,強烈的屈辱感湧上心頭。


    可當他看過封麵上劉徹的字跡後,他不再屈辱,眼中溢出淚水。


    打開信一看,上看隻有一行字:朕猜到你會委屈,但朕不治你罪,不許你死,給朕活著,要不然你李氏一族永無翻身之日。


    雖然話語嚴厲,


    可字字充斥了劉徹拒絕他做傻事的意誌,李廣失語了。


    他蹲了下來,


    被衛青緊緊擁住。


    原來還未出征,劉徹就交待好了一切,要衛青在仗後,李廣迴歸三軍之時,嚴密監視他,並在他做傻事時,把信交到他手上。


    衛青自始自終,


    是不知道原因的,


    現在,


    他更是對劉徹的未卜先知充滿了疑問,真是怪哉。


    ……


    大軍渡過涇河一邊,再登上一麵高高的坡地,鹹陽原蒼茫的身影就展開在眼前。


    多麽熟悉的秦宮殘垣,又是多麽熟悉的西去馳道,加上這鬆柏蓊鬱。


    鄉情的親昵,鄉上的芳芳,立即充滿了將士們的胸懷。


    特別是那些第一次出征的士卒,更是難以自將,被似箭的歸心驅使著,眉眼間都寫滿了喜悅。


    ……


    皇帝,


    詔曰:大將軍衛青出定襄,趨漠北,擊匈奴有功,然單於逃脫,難辭其咎,故不賞,即任大司馬。


    驃騎將軍霍去病率師躬將所獲葷允之士,約輕齎,絕於大漠,更涉獲單於章渠,以誅北車耆,轉擊左大將雙,獲旗鼓,曆度難侯,濟弓盧,獲屯頭王、韓王等三人,將軍、相國、當戶、都尉共八十三人,封狼居胥山,禪於姑衍,登臨翰海,執訊獲醜八萬有四百四十三級,師率減什二,取食於敵,卓行殊遠而糧不缺,故特賜以五千八百戶,益封驃騎將軍。


    右北平太守路博德從屬於驃騎將軍,既會興城,亦不失期,從至餘山,斬首捕虜二千八百級,故冊封博德為邳離侯。


    北地都尉衛山,從驃騎將軍獲王,封為義陽侯。


    從驃侯趙破奴、昌武侯趙安稽從驃騎有功,故益封各三百戶。


    漁陽太守解、校尉李敢皆獲鼓旗,賜爵關內侯,解食邑三百戶,李敢五百戶,校尉自為爵左庶長,故李敢襲任郎中令,欽此!”


    “這詔書……肯定是趙周幫陛下字斟句酌寫的。”


    跪在地上的衛青想可。


    詔書中的言辭,很符合劉徹的性格,雖然批評衛青唯一的錯誤就是讓單於走脫,而李廣迷途之因,詔書裏麵連一個字也沒有提到,可他聽得出來,李敢繼任郎中令,無異於是曲折的指責。


    衛青透過這些文字,嗅到一種令他憂慮的信息:因為霍去病的崛起,他正在淡出陛下的視線。


    劉徹不需要一個功績過高的大將軍,衛青已經到了要冷卻一下的時候。


    自大漢立國以來,似乎還沒有出現過的兩人共掌兵權的現象,而當今卻開了先例,這意味著什麽呢?


    這憂慮侵襲而來,以致讓他沒有聽見趙周要他謝恩的聲音。


    “衛青謝恩。”


    “衛青謝……謝陛下隆恩。”他倉促地迴答道。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大漢的光芒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以愛封城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以愛封城並收藏大漢的光芒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