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到這個分上,句句像尖刀利劍,刺得竇太主陣陣心痛,她何時受過這樣的委屈,被一個不曾交道過的矮個子這般聲討。


    她隻覺得昔日公主的儀態萬方、矜持自尊,此刻就像陽光下的雪水,慢慢消釋,心理防線在一步步被蠶食,在嚴助犀利的詞鋒衝擊得稀裏嘩啦。


    一個曾經在漢景帝和太皇太後麵前言必有聲的女人,尊寵不衰,此刻在今時,卻是羞愧交加,無言以對。


    她現在最希望的,不是重拾權利,而就是皇上能夠出來說話,早早讓她擺脫眼前的尷尬從而挽迴僅存的那點顏麵。


    但是,當她側目打量劉徹時,便失望了,因為她看到的卻是一副平靜的神態,波瀾不驚。


    宣室殿的氣氛此刻已陷入了沉靜。等到嚴助在闡明了自己的看法後,一個人便挺直地站在那裏不再說話,神色輕鬆自在。


    讓竇太主氣的牙癢癢……


    竇太主臉色冰冷,低下頭去,沉默地盯著麵前的酒肴發呆。


    兩顆殊途的心,一時間,同時對皇上懷著各自的期待。


    包桑的眼神迅速地在三人身上流轉,然後再小心翼翼地望著皇上,他意念深處卻藏著對嚴助不知進退的埋怨和對竇太主行為失德的遺憾。


    兩人都有錯,


    隻看劉徹追究那個人……


    他也是多麽希望皇上能夠撥雲見日,英明地平息這場風波。


    可這樣的場合上,他沒有說話的資格,得沉默下去,也隻有在心中幹著急了。


    但令他沒有想到的是,剛安靜了片刻的嚴助,竟又意猶未盡地打破了沉悶的局麵,端得是步步相扣。


    “臣還請皇上為新製計,正綱紀,除蟊賊,興社稷,利萬民。”


    唉!這個書呆子,怎麽就不知道適可而止呢?難道真要逼皇上重開殺戒麽?殺戮多不好……


    包桑在心裏埋怨,悄悄地移到嚴助身後,扯了扯他寬大的衣袖,示意了一番,然後搖了搖頭。


    可就在此刻,劉徹的聲音在大家耳邊響了起來,散入眾人耳中。


    “好的!朕是受教矣。”


    劉徹從座上起來,徑直走到嚴助麵前,“愛卿這一席話,確實讓朕豁然開朗,宣室向來是國之正處,朕於此置酒,仔細審視之下,實屬不妥,來人!”


    “奴才在!”


    “傳朕口諭,賞嚴助金三十斤,良田千畝,即刻去做。”


    “諾!”包桑快速地迴答著皇上的話,他提到嗓子眼的心終於落地,此事是告一段落了。


    皇上以他的瀚海胸襟接納了嚴助的直諫,這讓他生出不盡的感動。


    再看嚴助,他因為激動,眼角再也找不見往日的肅穆,他忙不迭地跪在劉徹麵前:“謝皇上隆恩,臣有罪,還請皇上寬恕臣的不敬之罪。”


    “快快平身!愛卿你這是幹什麽?是朕應該感謝你的忠言才是啊!無礙無礙,此事非你之過,從此愛卿就不必再持戟了喲。”


    劉徹開懷暢笑的春風,漫過嚴助的心苑,暖融融的,其實他剛才自己都沒底。


    但是,當嚴助眼裏的餘光掃視竇太主時,那種失望、泄氣、落寞的神情,讓他的心境霎時間變得複雜和煩亂了,這不是又招惹了一個敵人麽。


    原本自己是針對董偃的,卻不料殃及竇太主——不管怎麽說,她畢竟是皇上的姑母,她也有皇室公主的尊嚴。


    他內心微妙的漣漪怎麽能瞞過劉徹的眼睛呢?小心機……


    劉徹明白,竇太主這邊善後的事還要自己來處理——她失去了丈夫,又失去了太皇太後庇護,其境已不堪,不再複當年,恐不能再過多苛責了,何況今天的酒宴本就是自己提出來的。


    再說了,她是一個女人,情感深處的空白也需要得到填補,又非婚外情,而是老妻少夫,找一個男人也算不上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劉徹緩緩走到竇太主麵前,以征詢的口吻玩道:“朕一時疏忽之下,竟於宣室置酒,確為不妥。


    這樣吧,酒宴移至北宮,謁者引董君從東司馬門進入如何?那兒環境更好一些”


    尷尬的竇太主還能說些什麽呢?他是皇上,一國之君,現在卻用一種商量的語氣與自己說話,這對她來說無論如何都是一個挽迴顏麵的台階。


    她不能再鬧下去了,否則失去了皇帝的尊敬,無異於引火自焚。


    她冷靜地想了想,自己帶著一個沒有名分的男人入宮,也不是什麽光彩的事,很容易遭人話柄。


    就是嚴助不阻攔,難免有第二個第三個嚴助,其他大臣會議論紛紛。


    想到這一層,竇太主的一腔怒火逐漸地熄滅了,遂道:“臣妾遵旨,一切聽從陛下安排。”


    竇太主這話一出口,包桑立即忙碌起來了,他一邊吩咐黃門到北宮安排筵席,一邊通知謁者引董偃從東司馬門入宮,他還要招唿黃門、宮娥跟隨皇上移駕北宮。


    忙得很……


    雖然如此,但他的心情是愉快的,至少他沒有看到又一次紛爭。


    發生在未央宮的事情不脛而走,迅速在大臣中傳開,大家不僅為皇上的從諫如流感動不已,更對嚴助不畏權貴、仗義執言而敬佩有加,這個禦史大夫是個硬骨頭。


    就連往日裏對嚴助油腔滑調、不循常規看不慣的汲黯和公孫弘都開始用一種新的眼光看他了,覺得此人還是有些手段的。


    這一天,風和日麗,汲黯約公孫弘一起走進了府第,極盡禮遇。


    推杯換盞之間,他們才第一次見識了嚴助的足智多謀與能言善辨。


    其實,在嚴助的眼中,他們隻不過比自己早進入了九卿之列而已,現在呢,不還是不一樣麽。


    酒至半酣的時候,往日因地位而帶來的隔膜被共同的話語打破,說話也更放得開一些,無所不談。


    三人在一起,漸漸地說起今年的張湯與趙禹重新修訂律令的事情,他們都有一致的觀點,那就是對張湯不惜株連無辜,借機排斥異己,執法偏於嚴酷,藐視德政的行為頗有微詞。


    汲黯道:“若此風蔓延滋長,我朝必人人自危,心誌離散,惶惶不可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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