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任的櫟陽內史是來給樊伉送契約文書的。


    陛下遷都在即, 整個櫟陽城的公卿都在為了遷往長安城而忙碌著, 櫟陽內史第一時間急匆匆地將城外賞賜給樊伉的地契處理好, 送了過來。


    文書是用非常優美且難懂的小篆寫的, 樊伉看不懂,遞給無名。


    無名掃了他一眼, 這才告訴他,櫟陽內史將城外煤山往外方圓百畝的麵積都劃給了他。


    相比起劉邦的敕令, 這明顯是放了水的。


    “契書既已交付郎君, 某就告辭了。”新上任的櫟陽內史對著樊伉笑眯眯地起身告辭,態度非常之好。


    能不好麽?


    他一個櫟陽小吏, 能當上櫟陽內史, 還是托了小郎君的福。


    若不是小郎君橫空出世, 和太子解了年前雪災流民一圍,羅珠不會高升治粟內史, 當然他也就不能升任櫟陽內史。


    收了契約,樊伉有點小激動。


    從今往後, 他也是小有資產的人了。


    這要是放在現代,城郊有百畝的土地,妥妥的人生贏家, 要是運氣更好一點,遇上城改或拆遷,基本一輩子可以混吃等死。


    可惜這是地廣人稀到處都是荒地的大漢朝!


    激動過後的樊伉, 又開始憂心起來。


    賞給他這麽多地, 就意味著從今年起, 他要開始交稅了。


    在漢朝貴族也是要交稅的,有地有丁就得繳稅,呂後的外甥也不能例外。


    給他這麽多地,他的第一個念頭不是發財了,而是要交好多好多的稅錢啊。


    好在現在他還有爹娘可以靠。


    他現在還是個未成年,啃老也不會有人笑話他。


    樊伉很不要臉地想著。


    不管怎麽說,能靠著自己的努力從一個無產階級陡然變成一個有產階級,撇開賦稅不談,內心還是挺驕傲挺滿足的。


    有了產業,自然要去巡查一番,早點計劃好或是開墾成田地,或是建作坊,早一日開始經營,也好早一日有收益。


    樊伉帶著仆役出了安春坊沒多久,就遇上了帶著內侍駕著牛車趕來的劉盈。


    “表兄今日這般早?”樊伉挺訝異的。


    劉盈這太子其實當得也挺滋潤,每天都能出宮在外閑晃,不怕被人行刺麽?


    劉盈支吾了幾句,可能是不習慣說謊,最後沒辦法隻能實話實說了。


    “阿母讓我跟著你多學點神仙手段。”一邊說一邊拿眼神瞅樊伉,生怕他不高興。


    “……”果然撒一個謊,就要用更多的謊言來圓這個謊。


    樊伉臉扭曲了一下,簡直要淚流滿麵:“表兄高興就好。”


    說著他瞅了瞅劉盈身後的內侍,又道:“不過以後表兄出宮還是多帶點衛士,安全為上。”


    劉盈爽快地點頭:“知道了。”


    話不多說,幾人碰了頭,直奔城外。


    劉邦賞給樊伉的莊子就是去歲冬天的時候用來安置流民的那一片。


    大約是嫌棄那塊地曾經安置過賤民,雖然沒有爆發過瘟疫,但在那些貴族豪強眼裏,總歸帶著點不祥與不潔的意味。


    反正也沒人要,最後就被劉邦當成彩頭賞給樊伉堵他的嘴了。


    樊伉倒是不不介意。


    但凡在土地資源全部國有的現代大天|朝生活過的人,若是有機會擁有屬於自己名下的土地就很心滿意足了,根本不會計較土地的來源——墓地和亂葬崗除外。


    即使是樊伉這樣接受過幾十年唯物主義薰陶的無神論者,也難免對這種地方有點發怵。


    乍然從一個年收入連個廁所都買不起的無產階級一躍成為擁有好幾十畝地皮的有產階級,樊伉的心情是激動的。


    再次來到以前的棚戶區,雖然還是一樣的破舊,但心情不一樣,看在眼裏的景致也就有了很大的區別。


    開春以後,很多流民都返鄉重建家園,留在這裏的隻有那些無處可處的奴隸或者無父無母的孤兒,還在一趟趟地從山裏往外背煤石謀生計。


    其中不少人就是當初樊伉和劉盈投喂過的孤兒。


    見到樊伉和劉盈,那些半大的孩子還會停下來,規規矩矩地行禮,然後再繼續去背煤石。


    “伉兒,他們還認識我。”劉盈興奮得小臉通紅,一雙眼睛熠熠生輝。


    樊伉看得好笑。


    小屁孩估計是被劉邦冷暴力否認太久,隻要外人一點點的肯定就激動得不行。


    “表兄救過他們的命,他們自然記得表兄的恩德。”


    “是嗎?可是我都沒有做什麽哎。”劉盈有點不好意思,覺得自己做得實在太少。


    “可是在他們心目中,表兄當初帶給他們的不僅僅是一碗稀得能映見人影的粥,而是對生的希望啊!”


    “是嗎?當真如伉兒所說?”頭一次這般被人肯定,劉盈高興死了。


    樊伉扭頭,在春日溫暖的陽光下看著如今尚一臉稚氣的太子劉盈,心中一片柔軟。


    這樣純善又溫柔的孩子,實在難以想象居然會是一國太子。


    但也就是這樣心軟又有些濫好心的劉盈,才會讓他能夠這樣無芥蒂地來往,甚至生出一種要是劉盈能早點做皇帝就好了的感覺。


    當然,這種念頭一閃而逝,不曾細思。


    若細思,便有些大逆不道了。


    看著那些衣衫襤褸卻依然在掙紮求生的貧寒少年,再看看身側滿臉放光的劉盈,樊伉心中一動,隱隱有個想法成形。


    劉盈一生的悲劇,固然跟他本性太過善良軟弱有關,可讓他軟弱性格,以至於日後宮中如此那般舉步維艱的緣由是為什麽?


    不就是因為手中沒有完全屬於他自己的力量嗎?


    他相信若是日後劉盈手中哪怕隻有一支完完全全隻屬於他,能夠讓他全然信賴的力量,最後也不至於落得憂憤至死的結局。


    沒有力量?為什麽不現在培養呢?


    漢武帝都能在竇太後和大長公主劉嫖的重重壓迫之下,培養出威名赫赫的羽林騎,劉盈為什麽就不可以培養出一支屬於自己的警衛軍?


    樊伉隻覺長久以來困擾他的難題頓時有種迎刃而解的感覺。


    反正還有二十年好活,他完全來得及學光源氏來玩個養成嘛!


    雖然人家的養成是養老婆,他是養皇帝。


    想通了的樊伉頓時一掃愁容,領著劉盈興致勃勃地四處察看,爭取早日將自己的第一個莊子規劃好賺錢。


    當初的宿舍區如今已發展成了一個小型的集市,不少城中的商人在此駐紮,等著收購流民們從山中背出的煤石。


    漢初開放山林河澤,允許黔首民夫上山打獵下水摸魚,自然也允許人們進山背煤,這一點倒是比起後來動不動就封山禁河的皇帝好多了。


    當然也跟這個年代實在太窮有關係再盤剝下去,人們沒飯吃鐵定要造反。


    難怪劉邦窮的。


    民間連錢都能鑄造,除了賦稅,國家就沒有別的進項,連個賺錢的產業都沒有。


    漢初一共就一千多萬人口,其中還要除掉不交稅的流民和逃奴,想方設法逃稅避稅的豪門大閥,和各種免稅的國中之國的異性諸侯王,攤到劉邦頭上的人頭就更少了。


    人少,稅就少。


    要打仗要養兵要負責整個王朝的順利運轉,光想樊伉都能知道劉邦的口袋有多幹淨。


    都怪不容易的。


    樊伉感慨萬千。


    許是集市規模太小,不成氣侯,櫟陽內史的目光還未曾有空暇投注在這小片地上。


    沒有官府轄製,集市上的商人還挺活躍的,對待運煤工的態度也不錯。


    雙方談妥價格,或易錢或易糧,沒有異議就能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沒辦法,身處這個年代,作為商人尤其是小商人,想要好好的在這個世道生存下去,首先要學會的第一個技能就是低調,像後世那樣囂張作死的暴發戶行徑是絕對行不通的。


    比起宿舍區欣欣向榮的煤石交易,之前樊伉和劉盈費盡心力建起的鐵匠坊和蜂窩煤場顯得冷清許多,作坊裏隻有少少的兩三個人揮舞著鐵錘叮叮當當地在鐵帖上敲打著。


    煤爐子並沒有多少技術含量,有經驗的匠人多買幾個迴去,研究一番就能仿造出來。


    如今煤爐子的生意早已不是樊伉和劉盈的專利,櫟陽城中八成的鐵匠鋪幾乎都掌握了這種新型又好用的煤爐子的造法。


    以冶鐵聞名的齊魯大閥孔氏和蜀中卓氏更是將自家打造的更漂亮更方便的煤爐子都賣到千裏之遙的長沙國去了。


    相比起來,樊伉和劉盈當初臨時建起來的鐵匠鋪毫無競爭力,能維持到現在,還是靠著太子和呂後的名頭在撐著。


    鐵匠坊裏,審食其正在整理帳冊,聽聞聲響,轉過頭來,見是太子劉盈,慌忙上前見禮。


    “見過太子殿下,見過小郎君。”


    自劉邦起事,帶兵離開沛縣後,一直就是審食其幫著照料呂雉母子,及至後來楚漢之爭,劉邦為西楚王所敗,拋妻棄子隻顧自己逃走,老父妻兒盡皆為楚軍所俘。期間也多虧審食其多方奔走,從中斡旋,方能活命下來。


    自劉盈記事起,審食其在他的生命中就擔負起了重要的職責,相當於半個季父。


    即便哪今貴為太子,麵對昔日劉家的舍人,劉盈的態度依然十分尊敬,躬身迴禮:“見過舍人。”


    審食其連稱不敢,見禮完畢,又領人入座,道:“早前得到皇後旨意,已連夜將帳冊整理妥當,隻待交於小郎君手中。”


    鐵匠鋪算是樊伉和劉盈的私人資產,此前一直是呂雉托審食其打理,現在劉邦既然將這一片都賞給樊伉,呂雉索性將這間作坊也送給外甥。


    樊伉充耳不聞,睜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審食其,內心的吐槽早已突破天際。


    真人審食其啊!


    傳說中他那位姨母皇後的情人,敢給劉邦戴綠帽子的強人!


    他以為以色侍人的多半是巧言令色,阿諛奉承之輩,沒想到這個審食其雖然看著麵容略清瘦蒼老,但還挺有風度的,而且目光清正,不失為一名儒雅的美大叔。


    果然凡事不能想當然。


    “伉兒?”劉盈拿胳膊肘推了推他。


    樊伉迴過神來,假意咳了兩聲,道:“多謝。”


    審食其微笑道:“某這便將帳冊轉交於小郎君罷!”


    語畢,便有力士搬來三籮筐竹簡放於樊伉麵前。


    樊伉十分無語。


    一個鐵匠作坊不到三個月的帳冊,居然足足有三籮筐!


    看來他的紙坊要早點建起來才是,要不然這帳本根本沒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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