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徹趕到長樂宮時, 侍醫正奉上新藥,陳嬌接過漆碗, 親自試過溫度, 才給竇太後喂服。


    竇太後陷入昏迷, 牙關緊閉, 大部分湯藥都送不進去, 隻能順著嘴角流淌, 浸濕襟口和枕褥。


    藥去半碗,多數浪費。


    陳嬌召來宮人,命取喂藥專用的銅壺竹器,依舊不假他人之手, 親力親為,將剩下的半碗湯藥喂進竇太後口中。


    “取溫水來。”


    劉徹走進殿內, 陳嬌僅是頷首,熟練地取巾帕為竇太後拭口, 並揉搓擦拭掌心。


    王太後慢劉徹一步趕到, 見陳嬌坐在榻上, 絲毫沒有起身的意思, 不禁眉頭一皺,開口道:“皇後,見陛下為何不行禮?”


    “母後見諒, 一時疏忽。”


    陳嬌聲音冰冷, 放下巾帕就要起身, 被劉徹一把按住。


    “嬌嬌照顧大母, 諸事盡心,母後過於苛責。”


    “我……”


    王太後臉色微變,當場想要發作,被心腹宮人低聲提醒,知曉不是時候,方才勉強壓下火氣,看向昏迷不醒的竇太後,表麵浮現憂色,眼底卻有喜意閃過。


    “大母昏迷多久?”劉徹坐到榻邊,看到竇太後蒼白的臉色,憂心道。


    “有小半個時辰。”陳嬌聲音微啞,眼圈泛紅,“大母言疲憊,欲小睡片刻。我一直守在旁邊,待到服藥時,出聲去喚,萬沒想到……”


    說到這裏,陳嬌再控製不住淚意。


    “都怨我!如我能警醒些,必不會如此!”


    “嬌嬌莫要自責,此事怎能怪你。”劉徹握住陳嬌的手,手指用力攥緊。


    兩人說話時,侍醫奉召上前,小心為竇太後診脈,請示過帝後,由宮人奉上艾草和砭石,以灸術為竇太後治療。


    大概過了一刻鍾,竇太後開始悠悠轉醒。


    醒來後,不隻人變得精神,蒼白的臉頰也現出幾分血色。見她這副模樣,劉徹陳嬌非但沒有心喜,反而臉色微變,心中咯噔一聲。


    侍醫退後數步,伏身在地,分明是早有預料。


    “你給太皇太後用了何藥?”劉徹語帶沉怒,目光如電。若侍醫迴答稍有差池,馬上就會腦袋搬家。


    “天子,是我吩咐的。”竇太後突然開口,“我知曉自己的身體,早在半月前就告知侍醫,真有這一日,直接加大藥量,務必讓我能清醒兩刻。”


    “大母……”


    “我醒的時間恐不多,莫要多言,聽我說。”


    竇太後撐著坐起身,聽到王太後的聲音,知曉她同在殿內,皺了下眉,到底沒有令她出去,而是握住劉徹和陳嬌的手,語重心長道:“我這一輩子,苦吃過,福享過,做過錯事,但也做過好事。阿啟在時,我偶爾會想,真有哪一日去見太宗皇帝,能否笑著合眼。”


    劉徹抿緊嘴角,陳嬌淚濕麵頰,卻都牢記竇太後之言,沒有打斷她的話。


    “如今,我終於想清楚,我能。”


    最後兩字出口,竇太後的聲音變得鏗鏘有力。


    “阿徹,你會是一個好皇帝,比你祖、你父做得都好。但是,帝王之路亦有艱難,如若不然,曆代先君也不必稱孤道寡。”


    “大母,我知。”


    “你登基不過數載,已有南征北進之功。長此以往,終有一日,我漢家能踏平蘢城,屠滅匈奴。可惜我看不到那一日了。”


    “大母不過抱恙,侍醫無用,民間……”


    竇太後搖搖頭,攔住劉徹的話。


    “生死有命,上天早就安排好,非人力能夠改變。”說到這裏,竇太後話鋒一轉,“天子,我知你有祖龍之誌,欲-君臨四海八荒。然此事牽涉太廣,需緩緩圖之,不能操之過急。七國發兵前車之鑒,未有切實把握,莫要再演當年之禍。”


    “諾!”


    “宗親諸王為劉氏血脈,親情要念,當斷時也不能手軟。至於外戚,能用則用,不能用,無妨效太宗皇帝和先帝。”竇太後抬起頭,雙眼雖不能視,仍讓王太後脊背發寒,下意識避開視線。


    聽聞此言,劉徹委實感到意外。


    竇太後將外戚一概而論,並未將竇陳兩家同王太後的娘家分開。


    “莊子言,君為政焉勿鹵莽,治民焉勿滅裂。早先我曾想壓製你,是因你年少登基,恐你心性不穩,魯莽滅裂,觸石決木,為佞臣蒙蔽,蹈前朝少帝之禍。這幾年看下來,我的擔心實無必要。”


    竇太後語帶欣慰,表情也變得輕鬆。


    “自你登基以來,為政善於納諫,凡直言利國者,不曾有嬰鱗獲罪。軍中提拔良才,砥兵礪伍,南征北擊,摧堅獲醜,有開疆之功績。”


    “阿啟沒有看錯你,待到九泉之下,我亦能笑對太宗皇帝。”


    劉徹低下頭,思及早年種種,眼底開始泛紅。


    “大母,我會做得更好。”


    “我信。”竇太後握住劉徹的手,手指不斷用力,“記住我今日之言,行事三思,戒急用忍。冒犯天威者不可恕,情有可原者或能饒。民為國本,治民不可暴。匈奴為大患,需斬草除根,莫要以仁善之心對豺狼,否則必當遺禍子孫。”


    “茵席之臣慎選,輔國棟梁務要善待。”


    “我知你好儒家,然黃老崇無為,法家亦不曾有錯,最終要看的是施政執法之人。”


    “國無二君,朝堂之上卻不能僅有一言。如一家執牛耳,君威則罷,萬一偏聽偏信,耳根子軟,恐將禍及百代。”


    說到這裏,竇太後突然開始咳嗽,隨著胸腔震動,身體劇烈顫抖。


    陳嬌想要攙扶,險些被一同帶倒。


    劉徹扶住竇太後的肩,後者飲下遞到唇邊的溫水,壓下喉間癢意,斷斷續續道:“阿徹,記住,為君者不能心軟,哪怕是對血親。”


    “遵大母教誨!”


    竇太後躺迴榻上,似再也無法支撐,疲憊地合上雙眼,唿吸漸漸平緩,進而變得微弱。


    劉嫖接到消息,匆匆進到宮內,見到殿內情形,淚水浸濕雙眼。顧不得儀態,近乎是撲到竇太後榻前,握住她的手,顫抖著聲音道:“阿母,阿母!”


    在劉嫖的唿喚聲中,竇太後最後一次睜開雙眼,手突然前伸,口中喃喃念著:“阿啟,阿武……”


    數聲之後,氣息變得愈發微弱,蒼老的手無力垂下。


    呂後時代進入漢宮,曆經三朝,在波雲詭譎中屹立不倒的竇太後,終闔眸長逝。


    “大母!”


    顫抖著手試過竇太後鼻息,陳嬌再控製不住情緒,俯在榻上痛哭失聲,嗓音沙啞,近乎哭到昏厥。劉嫖強忍住悲意,想要抱住女兒,劉徹卻先她一步將陳嬌攬入懷中。


    “陛下,當命人收斂太皇太後遺體,傳郡國訃聞。”王太後壓下喜意,臉上帶淚,假做悲愴。出口的話貌似合乎規矩,卻隱隱指向陳嬌,“我觀皇後過於悲傷,為身體著想,無妨留在椒房殿靜養,宮內事可由旁人代勞。”


    “王娡!”館陶怒氣盈胸,因為憤怒,指向王太後的手指都在發抖。


    劉徹轉頭看向王太後,目光冰冷,冷到讓王太後下意識後退,準備好的話一句都沒能出口。


    “母後,關乎太皇太後大喪,朝中自有規矩。凡宮內諸事,理當由皇後決斷。”


    “天子……”


    “自入冬以來,母後時常抱恙,一直未能大好,比皇後更需靜養。”


    話說到這個份上,劉徹的意思再明白不過,根本不打算給王太後留半點-插-手宮權的餘地。


    “來人,送太後迴宮!”


    實事求是的講,王太後固然有私心,終歸是劉徹生母,如非她心急想要掌控宮權,劉徹不會如此惱怒。甚者,他開始懷疑,王太後如此急不可待,是要移走竇太後的遺體,盡快搬進長樂宮。


    這樣的認識讓他憤怒,也讓他心涼。


    竇太後臨終仍惦念於他,事事為他著想,未曾給竇、陳兩家說半句好話,甚至叮囑他,事有不對絕不能心慈手軟。反觀王太後,竇太後屍骨未寒,她已經忙著要爭-權。


    此刻的劉徹沉浸在悲傷之中,很容易鑽牛角尖。


    王太後-撞-到-槍-口上,如非她是天子生母,估計就不是迴宮養病,而是永久閉門靜養。


    走出殿門,王太後被冷風一吹,終於清醒過來。


    她意識到自己做了蠢事,蠢到不可救藥。但被壓製幾十年,頭頂的大山突然搬走,再是謹慎小心,也難免會出現紕漏。


    “不急,日子還長。”


    迴頭看一眼殿門,仿佛仍能看到帝後互相依偎。


    這種溫情脈脈讓王娡嗤之以鼻。


    她自以為了解劉徹,以天子的性子,竇、陳早晚會成為絆腳石,必當除之而後快。至於陳嬌,終會被棄如敝履。


    在皇權麵前,夫妻、男女之情不過鏡花水月。


    今日越是得意,他日隻能跌得更慘。


    “那個衛少使還在椒房殿?”


    “迴太後,確是。”


    “嗯。”王太後一邊向前走,一邊冷笑道,“天子連得三女,僅她得子,待到太皇太後入葬後,該移出椒房殿,佚也該升上一升。”


    宮人垂下頭,不敢應聲。


    王太後也不需她應聲,想到今後再無竇太後,縱然是要“養病”,照樣大感愉悅。路上沒表現出來,迴到殿內,遣退宮人宦者,合攏房門,王娡在屏風後暢快大笑,許久未停。


    太皇太後薨,由奉常組織喪儀,停靈之後,依祖製入霸陵,同漢文帝合葬。


    出殯當日,恰逢邊郡送來戰報,並有白羊王、樓煩王首級。


    劉徹親自登上祭台,將兩顆首級置於案上,雙手高舉禮器,揚聲道:“朕以酋首為太皇太後祭!”


    聲音未落,平地突起一陣急風,卷動祭台四周的旗幟白幡,颯颯作響,似應和天子之舉。


    “為太皇太後祭!”


    以竇嬰、衛綰為首,群臣麵向霸陵拱手下拜。


    各諸侯王早接訃聞,紛紛趕往長安,此刻就站在隊伍中。


    江都國的隊伍是最早一批抵達,劉非隨員中,除以國相為首的國官,另有一人格外顯眼,即是奉旨入江都國任鐵官,又在之前借劉非之手給天子上疏,請在郡國舉孝廉的董仲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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