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蚡被劉陵抓住把柄, 未能徹底斷絕彼此聯係。迴到長安之後, 又遇門客拜訪,自然無法像上一次將人拒之門外。


    小辮子被人抓在手裏,立場十分被動。哪怕再不情願,田蚡也不得不暫時低頭。


    麵對門客得意的神情, 田蚡暗中咬牙,總有一日, 要讓逼迫他、輕視他之人不得好死!


    “翁主命我問你, 馬邑大捷, 戰果真實與否。”門客開門見山, 對田蚡十分鄙薄,連多做幾句寒暄都不願意。


    “屬實。”借端起杯盞的機會, 田蚡耷拉下眼皮,遮住眼底驟起的兇狠。


    “果真殺胡數萬?”門客驚訝道。


    “我與公孫太仆、南宮侯數過首級和戰俘,再三核對,數量隻多不少。”田蚡壓下心頭怒意,控製住麵上表情。說話時, 臉上帶著笑, 絲毫不會讓人察覺,他心懷惡意,恨不能將麵前這個門客剝皮抽骨,剁碎成肉糜。


    “凡邊地所見, 盡數寫下, 吾呈與翁主。”門客道。


    “不巧, 歸來時右臂受傷,實無法落筆。”田蚡指了指包著細布的手腕,“不若我口述,君代為撰寫。”


    被威脅兩次,田蚡徹底認識到劉陵的不擇手段。


    這位淮南王女,簡直像潛伏在暗處的-毒-蛛,凡是被她盯住,除非不碰到蛛絲,否則的話,踏入陷阱就別想出來。


    體會過被抓住小辮子的痛楚,以田蚡的心性,豈會輕易再給對方把柄。


    門客盯著田蚡的手腕,到底沒有當場驗證。


    取得翁主等候的消息為上,至於其他,可以遲些時候再說。最關鍵的是,不能讓田蚡狗急跳牆。那樣一來,白費翁主這些時日的布局。


    命家仆送上簡牘刀筆,田蚡關起房門,和門客道出邊地見聞。


    吃過口無遮攔的虧,知曉禍從口出,田蚡十分謹慎,既給出劉陵想要的消息,又沒透出任何會讓他陷入麻煩的情報。


    馬邑大捷傳遍國內,死傷的匈奴數不是秘密。


    劉陵之所以詢問,是為確定朝廷發下的消息有沒有誇大。同時也想深入了解邊軍和拱衛天子的四營親兵。


    上次演武,劉陵未能親眼所見,對四營的戰鬥力,尤其是趙嘉率領的步卒,以及魏悅李當戶所部的騎兵,多少都有錯估。


    這次馬邑大捷,顛-覆她之前的認知。


    假若邊軍和親軍皆強悍如斯,以目前的王國精銳抗衡,實是必敗無疑。


    錄完關於馬邑之戰的情況,依照劉陵之前的吩咐,門客幾次問起邊軍和四營。田蚡心生警惕,開始東拉西扯,顧左右而言他。實在扯不開,就給出模棱兩可的迴答。


    他不熟悉軍中,和邊郡太守、四營校尉根本沒說過幾次話,劉陵想知道的東西,他當真無能為力。


    用這個理由搪塞對方,田蚡理直氣壯,不覺有半點不妥。


    門客心知他在敷衍,奈何找不出反駁的證據,實在不耐煩,幹脆放下筆,對田蚡冷笑道:“中大夫視吾同三歲小兒?”


    “君何出此言?”見門客現處怒色,卻是發作不得,田蚡心頭暗自得意,表麵卻擺出一副苦臉,口中道,“君所詢之事,未有任何隱瞞,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如未能詳盡,絕非故意為之,實是無能為力。”


    田蚡咬死不鬆口,像是閉緊的蚌殼,根本無從下手。


    門客收起竹簡,冷笑著道一句“告辭”,當場拂袖而去。


    田蚡不以為忤,笑著將人送出大門。隨後三步並作兩步,迴到之前待客的正室,門窗全部關緊,下一刻便撫掌大笑。


    笑夠之後,田蚡喚來健仆,命其往田勝家中傳口訊,讓對方速來見他。同時寫成拜帖,備好登門前所需的禮物,由老成家仆送去蓋侯王信府上。


    彼此是同母兄弟,如今又同朝為官,田蚡認為王信該講些情麵,不會拒絕他的拜訪。


    萬萬沒料到,就在他和田勝對坐議事,打算見過王信,一同去請見王太後時,派去送信的家仆歸來,拜帖和禮物沒能留下,連王信的麵都沒見著。


    事情未成,田蚡不禁大怒。


    “好,甚好!”


    一腳踹翻伏在地上的家仆,田蚡在室內來迴踱步,怒火越燒越旺。


    看不起他?


    輕視鄙薄,不屑相交?


    砰地一聲,矮幾隨之翻倒。


    家仆大氣不敢出,趴在地上汗下如雨。


    田勝想勸沒法勸。


    他早料到會如此。蓋侯向來不待見他們兄弟,豈會輕易收下拜帖和禮物。可事情不能說破,真說破,難保田蚡不會對他撒氣。


    “總有一天,總有一天!”田蚡重複相同的話,神情愈發猙獰。


    田勝暗中撇撇嘴,基本能猜到田蚡話中未盡之意。隻是在他看來,想扳倒王信絕非易事,別提天子,宮內的王太後第一個不答應。


    王信身為侯爵,又得天子信任,就地位和權柄而言,田家兄弟擰在一起都望塵莫及。


    蓋侯府上,打發走田蚡派來的家仆,王信左思右想,總覺得事情有古怪。思及之前聽到的傳聞,更覺悚然一驚。


    “來人!”


    健仆候在門前,等待家主吩咐。


    “今後田家再派人來,我一概不見!”


    “諾!”


    不提田蚡如何惱怒,王信又是如何謹慎,門客將從田蚡處獲悉的情報轉述給劉陵,並呈上數冊竹簡之後,諸侯王即陸陸續續接到密報,馬邑之戰中,斬殺的匈奴數量屬實,沒有半點做假。


    對懷抱僥幸,始終不願交出鑄幣權的諸侯王來說,這樣的消息無疑是一記重擊。


    此外,不甘心放棄利益,有少數諸侯王一直在鹽場和鐵礦之事上拖拖拉拉,和朝廷派遣的鹽官鐵官扯皮。哪怕是竇、王、陳、張幾家聯合起來,都沒能讓他們有絲毫讓步。


    現如今,麵對手握強軍的天子,諸王底氣頓時減少。


    迴憶起之前演武,終於開始明白,迄今為止,天子不動手,不是不能,而是北有強敵,給“自己人”留有餘地。


    如果劉徹真下死手,除江都王劉非等少數人,試問誰能扛住朝廷大軍?就算是劉非,估計也隻能撐得久點,最後照樣是被捶的命。


    前車之鑒不遠。


    吳王能征善戰吧?


    七國聯合起來,兵力、財力都足夠強吧?


    結果如何,還不是敗在先帝手裏。


    自己是有多想不開,才會想要走上七國的老路。


    幾番思索之後,諸侯王陸續給長安上表,態度比之前軟化許多。


    繼長沙王和中山王之後,又有數人動身上京,準備借秋狩之機再朝天子,就鹽場、礦場和鑄幣之事,該交的交,該分割的分割,順便哭一哭親情,希望劉徹能看曆代先帝的份上,莫要真正火光,繼續放他們一馬。


    韓嫣加官侍從,時常出入未央宮。每次歸來,都會帶來朝廷最新的消息。


    這一次,韓嫣將趙嘉從訓練場拉出來,遞給他兩截三指粗細,切成半臂長短的紫皮甘蔗,言是上京的諸侯王獻給劉徹,宮內用來製柘漿。他見到實物,想起趙嘉偶然透出的隻言片語,直接從太官令手裏要來兩根。


    “阿多,此物能製糖?”韓嫣遞出甘蔗,開口問道。


    趙嘉點點頭,接過甘蔗,掂掂重量,道:“王孫還能尋來多少?”


    “事情報於陛下,宮內的柘盡可取用。如能熬製出糖,阿多又立大功。”韓嫣笑道。


    在紅糖和白糖沒出現之前,無論長安貴人還是尋常百姓,食用的甜味多取自飴糖和蜂蜜。相比飴糖,蜂蜜取得不易,價格甚高。一般而言,僅貴人家才負擔得起。


    甘蔗古名為柘,早在先秦時期就被壓榨成汁,成為上層貴族喜好的飲品。


    如此物能用來熬糖,無疑又是一條生財之路。


    匈奴、月氏、雜胡,西域諸番邦乃至更西麵的安息,都是潛在的買家。如大月氏貴族,幾乎是無甜不歡,西行商隊帶出的貨物,飴糖和絹帛同樣供不應求。


    不需要加工成白糖,隻要熬製成紅糖,就能賺得盆滿缽盈。


    有條件種植柘的諸侯王,哪怕僅提供原料,也能賺上不少。如果獲得天子信任,如代王一般成為朝廷鐵杆,在王國內開起製糖作坊,基本能躺著數錢。


    想明白其中關竅,韓嫣的勁頭比趙嘉更高。隔日再次入宮,和劉徹稟明製糖之事,不顧太官令愕然的表情,言天子以柘漿犒賞四營,親自帶人動手,將宮內的柘運出大部分。


    之所以沒一次搬空,全因竇太後、王太後和陳嬌都喜食柘漿。身懷有孕的許良人,偶爾也能得一盞。


    再者言,諸侯王陸續抵達長安,鬧出的動靜太大,消息肯定瞞不住。在糖熬製出來之前,事情最好保密。這是趙嘉的提議,韓嫣深以為然。


    林苑中,四營加碼操練,為即將到來的秋狩做準備。


    與此同時,趙嘉請魏悅和曹時幫忙,搜集老練的匠人,在林苑中打造工具,準備熬糖。


    事情既然上報天子,在苑中建臨時作坊作為合宜。


    既能避開眾多視線,不將事情提前泄-露,又向天子完全敞開,方便獲得所需的支持,還能給匠人一定威懾,讓他們嚴守秘密,即使對家人也三緘其口,可謂是一舉數得。


    功-夫不負苦心人。


    在上表的諸侯王全部抵京,秋狩即將開始時,紅糖終於熬製成功。積攢下一定數量,趙嘉命匠人製成木盒,將成品裝入盒內,準備送入宮中給天子過目。


    紅糖送入未央宮不久,幾騎快馬飛馳入長安。


    馬上騎士自會稽而來,一路星夜兼程,帶來閩越擊東甌,越人生亂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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