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傾盆, 火把點燃即及被澆滅。


    日落時分, 烏雲變得更厚。天空被遮擋, 山穀中漆黑不見五指。不近至麵前,根本無法辨別是敵是友。


    這種情況下,漢軍和匈奴都無法再戰。


    雙方鳴金,漢軍撤至山腳下和-穀-口,匈奴拱衛軍臣單於和王庭四角,以戰馬的屍體堆起屏障, 提防漢軍夜間偷襲。


    雨落如瀑,從將官到士兵均渾身濕透。交戰雙方在夜色中僵持,遇夜風吹過山穀, 冷意浸入骨髓,始終不敢有半點鬆懈。


    漢軍有足夠的軍糧, 哪怕被雨水泡過, 隻要能填飽肚子、恢複體力,都會毫不猶豫塞-進嘴裏。


    沙陵步卒吃完蒸餅,開始摸黑挖掘陷坑。陷阱十分粗糙,但能陷入馬蹄,讓騎兵發揮不出速度優勢, 就算是成功。


    趙嘉和軍伍一起動手。


    反正匈奴看不見,不會來搞破壞,可以盡情挖。


    馮縣尉看不清楚, 問過趙嘉, 方知陷阱作用, 迅速派人告知他郡伏兵,同時抓起工具,加入挖土行列。


    雨水浸入大地,使挖掘工作變得容易。借-夜-色-遮擋,漢軍紛紛化身建築工。


    穀-口的一段防線,陷坑排布得最為密集。主將李息下令,軍伍並排站立,寧可動作稍慢,也不要貪圖省事,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損失。


    雨落聲掩蓋漢軍的動靜,即使有聲響傳出,也因雨幕變得模糊。


    匈奴壓根不知道,漢軍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挖掘陷阱。


    白日一場戰鬥,匈奴死傷逾萬,這還不算別部扈從。


    戰鬥最激烈時,軍臣單於距離穀-口僅有數十步,一個衝鋒即能脫身。偏偏這幾十步的距離,對匈奴大軍猶如天塹。


    漢將李息的大旗立在山穀出口,漢軍的兇狠絲毫不亞於匈奴,甚至更勝一籌。


    如果仔細清點屍體,會發現越靠近山穀出口,漢軍死傷越多,甚至是匈奴三四倍。為擋住衝鋒的胡騎,漢軍完全是用命在填。


    戰馬的屍體壘起屏障,既能提防漢軍夜襲,又能阻隔夜風。隻是大軍一路奔襲,同輜重脫節,攜帶的口糧陸續吃完,馬邑縣內的糧食又成為泡影,冷餓交加,日間高漲的士氣不免跌落。


    “分馬!”


    匈奴人出生在草原,自懂事起即同戰馬為伴。為了生存,他們飼養牛羊,射殺野獸,卻極少會傷害戰馬,遑論以馬肉充饑。


    軍臣單於下達命令,見無人動手,親自-拔-出短刀,從死去的戰馬腿上割下大塊血肉,沒辦法生火,直接撕咬生肉。濃稠的血染紅胡須,滴落在皮袍上,很快被雨水衝掉。


    “分馬!”吃完割下的生肉,軍臣單於硬聲道,“活著才能衝出去!有朝一日殺迴來,屠盡這些漢人!”


    伊稚斜單臂扣在胸前,重重捶擊胸口,兇狠的表情被黑暗遮蓋,話中的決心和狠意則顯露無疑。


    “我必將追隨大單於,用漢人的血和頭顱祭祀戰死的勇士!


    縱然之前有諸多猜忌,此刻身陷險境,軍臣單於仿佛又變成二十年前馳騁草原,繼老上單於之後,被各部推崇的英雄。王庭四角心知肚明,想要衝出包圍圈,必須拋開一切成見和矛盾,拱衛大單於,抱成一團,同心協力。


    “誓死追隨天所立大單於!”


    王庭四角立下誓言,匈奴人的士氣再被激發。整支大軍堪比踏入死地的狼群,被逼至極限,徹底-爆-發出兇性。


    眾人咬牙拆卸死去的戰馬,兇狠撕咬生肉,盡可能補充體力。隻等天明時分跨上戰馬,追隨大單於殺出山穀,將攔路的漢軍全部踏成肉泥。


    至後半夜,雨水開始減少,夜風卻變得更冷,席卷過山穀,如野獸咆哮,厲鬼哀嚎。


    漢軍和匈奴都在蓄力,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戰鬥。


    黎明時分,密集的烏雲終於散開,陽光穿透雲層,絲絲縷縷灑落大地。草葉懸掛水珠,本該晶瑩剔透,入目卻盡是血紅。乍一看,恰似在山穀中鋪了一層血毯。


    漢軍和匈奴的號角聲同時響起。


    堆疊的屍體被搬開,匈奴大軍驅動戰馬,隆隆的馬蹄聲在山穀中迴響。


    漢軍很安靜。


    尤其是在-穀-口列陣的步卒,前排的壯士用肩抵住木盾,雙腿深深陷入泥裏。這樣固然能維持盾陣,可一旦遭到戰馬撞-擊,雙腿必然折斷。


    麵對飛馳的騎兵,腿斷意味著什麽,不言而喻。


    饒是如此,漢軍仍沒有半點動搖。


    經過昨日的戰鬥,眾人早已經明白,想留下更多的匈奴,必須搏死。從扛起盾牌、攥緊長刀的那一刻起,他們就沒想活著離開。


    大地不斷震動,雷鳴般的馬蹄聲滾滾而來。


    漢軍攥緊兵器,正麵匈奴衝鋒,始終屹立如山。仿佛不再是血肉之軀,而是一具具銅鐵打造的雕塑。


    距離越來越近,近到能看清匈奴人猙獰的麵容。


    “殺!”


    漢軍中發出爆吼,前排壯士組成盾牆,盾後槍矛如林。騎兵一旦被盾牌擋住,速度減慢,立即會被串成血葫蘆。


    “衝!”


    伊稚斜發下狠意,拚著損失,也要衝開漢軍的戰陣。


    同漢軍多次交鋒,他深知軍陣的殺傷力。


    昨日漢軍設伏,為隱蔽需要,僅拉起絆馬索,並未出軍陣。今日則不同,漢軍不隻列出軍陣,更卡在山穀出口。


    匈奴大軍想要衝出去,勢必要付出慘痛代價,甚至用人命去填。


    戰馬不斷加速,第一批匈奴騎兵衝到陣前,本以為會-撞-上盾牌,突然間感到顛婆,飛馳中的戰馬接連陷入泥坑,前腿折斷。


    胡騎未曾提防,沒能抓牢韁繩,當即飛了出去,落在漢軍的槍矛之上。血順著木杆滑下,胡騎被擎在半空,咽下最後一口氣。


    “陷坑!”


    遇漢軍列陣卡住生路,匈奴人的注意力全在破陣之上,包括伊稚斜在內,根本未能想到,漢軍會在陣前設置陷阱。


    “衝過去!”


    沒時間猶豫,軍臣單於下令前鋒不減速,用戰馬和人命去踏平陷坑,衝破戰陣。


    嗚——


    號角聲再起,接戰伊始,匈奴人就變得瘋狂。


    不計損失,不惜性命。


    衝出去得生,困在原地隻能等死!


    漢軍的戰陣一度岌岌可危,前排的壯士盡已殞命。弓箭手-射-空箭壺,撲過來頂住盾牆。一人頂不住,那就兩人、三人,隻要盾牆不倒,戰馬無法加速衝鋒,就能助同袍殺死更多敵人!


    漢軍和匈奴展開鏖戰,連續三日,山穀徹底被血染紅。不是鮮紅,而是深紅近黑,一層層疊加,唿吸之間,都能嚐到腥甜的血腥味。


    趙嘉不記得自己戰了多久,也不記得自己殺死多少敵人,他隻是本能、機械地揮刀。遇到刀柄被血浸透,就從絮衣上撕下一條,將長刀牢牢綁住手上,繼續進行搏殺。


    並肩戰鬥的同袍一個接一個倒下,有熟悉,有陌生。這一刻都倒在血泊中,至死仍同敵人絞殺在一起。


    “郎君,小心!”


    趙嘉砍傷一個落馬的匈奴,刀嵌在對方的肩骨中。兩名匈奴趁機襲來,骨朵攜著勁風,砸向趙嘉後背,短刀閃爍寒光,直襲他的側腹。


    趙破奴和衛青同時示警,卻被敵人拖住,根本來不及救援。


    趙信拚著被砍傷胳膊,硬是架住骨朵,讓趙嘉能擋開短刀,順勢解決偷襲的敵人。


    “左臂可還能動?”趙嘉同趙信背靠背,一邊揮刀,一邊問道。


    “能動,無礙。”趙信無暇包裹傷口,任由鮮血流淌,借痛楚刺激,更加兇狠地衝向對手。


    戰鬥持續到現在,死在趙嘉刀下的匈奴成倍增加。可無論他如何拚命,敵人的數量似乎始終未曾減少。


    陷入這樣的戰場,麵對這樣的敵人,想要取得最終勝利,必須比對方更加兇狠,更加瘋狂。若是心理承受能力稍弱一些,不戰死也會當場崩潰。


    “殺!”


    趙嘉握緊長刀,告訴自己不能停,必須殺下去!體力瀕臨極限,撐不過去,擺在麵前的僅有死路一條!


    李息坐鎮邊陲多年,屢經戰事,知曉士兵疲憊,卻沒有下令後撤,反而下達進攻的命令。


    匈奴一批又一批衝向穀-口,一批又一批倒在衝鋒的路上。


    屍體堆成山,後來者踏著戰死者鋪成的道路,繼續瘋狂前衝。


    數日之內,伊稚斜和於單輪番發起進攻,作為鋒頭,兩人皆已負傷。漢軍的戰陣久攻不下,匈奴士氣開始動搖,饒是胸有韜略的伊稚斜,竟也現出幾分焦躁。


    “匈奴的勇士,隨我衝!”


    就在這時,軍臣單於的聲音忽然響起。


    象征單於的鷹雕高高舉起,不再雄壯的大單於發出高喝,一馬當先,率領王庭精銳猛撲向漢軍戰陣。


    “護衛大單於!”


    鷹雕下,匈奴人如潮水聚集。


    瘋狂的騎兵,狂吼著向前衝,哪怕被長矛穿透,仍獰笑著揮刀,不惜一切也要帶走麵前的對手。


    戰陣岌岌可危,哪怕漢軍用命,仍從外層開始崩潰。


    “擋不住了。”


    李息表情嚴峻,令親衛擊鼓。


    軍臣單於即將衝過穀-口,李息長矛平舉,親自率軍迎戰。


    曹時和韓嫣領命,同五原、定襄騎兵一道發起突襲,截斷衝出山穀的匈奴。魏悅和李當戶分兵,後者阻截剩餘的駱駝騎,前陣調兵迴援,助大軍阻截敵軍。


    “殺!”


    兩萬王庭精銳,仿佛兩萬部殺-戮-機-器,一路踩著漢軍和自己人的血,護衛軍臣單於衝出山穀,加速向北奔去。


    李息被右賢王和右穀蠡王夾擊,負傷落馬。非是親衛拚死,恐將隕落當場。


    曹時眼底布滿血絲,臉上不見半點興奮,甲胄盡被鮮血覆蓋。


    韓嫣騎在馬上,雙眸看不出半點情緒,手中長刀卷刃,取下背上牛角弓,用弓弦絞住敵人的脖子,旋即彎腰,拔-起斜-插-在地的長矛。


    衝出山穀的匈奴越來越多,李息按住腹部的傷口,果斷下令,不去管衝出來的匈奴,集中兵力堵住缺口,將裏麵的胡騎全部留下!


    知曉漢軍截斷身後,軍臣單於沒有迴頭,王庭四角也是一樣。


    十四萬大軍南下,赫赫揚揚,粉碎邊郡要塞。


    結果一場埋伏戰,大軍損失慘重,衝出包圍的不到八萬。打開的缺口又被合攏,剩下的胡騎或許能逃出生天,或許不能。


    對匈奴來說,從冒頓單於以來,這樣的慘敗屈指可數。


    見識過漢軍的兇狠,從軍臣單於以下,腦子裏隻剩下一個念頭:盡速奔迴草原,積蓄實力,他日再次南下,必要一雪前恥!


    可惜匈奴人並不知道,衝出山穀,不意味著真正脫離危險,就在前方不遠,還有魏尚和李廣親率的大軍在等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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