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陽侯府位於長安城南,於漢初興建, 本為丞相曹參宅邸。傳至曹時手中, 已是曆經四代。


    在曹時和陽信大婚之前,府內屋舍多經翻修, 垣牆重新粉刷,後宅中的池塘送進活水。至五六月間, 碧波輕漾, 池中開遍蓮花, 粉白嬌俏,芳香四溢。


    蓮池西側是一條狹長的走廊, 走廊後本為先代平陽侯妾的居處, 早已經空置。在曹時尚主之後,屋後隔出成排鬥室,用於安置侯府家僮以及陽信從宮內帶出的婢仆。


    六月到八月,陽信忙著搜尋美人, 雖然已經是刻意低調,消息還是傳入宮中。王皇後特地遣人出宮, 告誡陽信小心謹慎, 莫要太過張揚。


    太子尚未大婚, 現下不是送美的時候。加上邊郡又遇大災,城南的貴人一家比一家低調, 如此就顯得陽信不體邊郡之苦, 行事沒有分寸。


    宦者走後, 陽信關起門來, 狠狠發了一頓脾氣。


    臨到掌燈時分,獲悉曹時仍未歸家,正要派人去打聽,恰遇騎僮來報,曹時要宿公孫賀家中,陽信忍了又忍,銀牙磨碎,才沒有當場發怒。迴到房間後,越想越氣,提筆寫成書信,又將寫好的竹簡掃落在地,決定明日親自入宮,當麵和王皇後訴說委屈。


    成婚至今,曹時到她房中的次數屈指可數。王皇後還讓她盡早生子,靠她一個人怎麽生?!


    侯府的主人,一個外宿,一個在房中發脾氣,家僮婢仆膽戰心驚,走路都踮起腳尖,生怕哪裏犯錯引來一頓叱罵,嚴重的甚至會挨鞭子。


    衛媼將清洗幹淨的蓮藕送到廚下,經庖丁一一看過,確定沒有問題,才在布裙上抹去水漬,帶著為兩個小兒求得的粟粥,返迴居住的鬥室。


    推開屋門,室內燃著一盞小燈,火光如豆,僅能照亮方寸距離,方寸之外一片昏黃,靠近牆邊都是黑蒙蒙的影子。


    “阿步,阿廣。”


    衛媼放下木碗,合攏房門,叫起兩個穿著麻衣的孩童。


    “快趁熱吃。”


    粟粥隻有一碗,兩個孩童各自抓起一隻木勺,頭碰頭挨在一起,你一勺我一勺,很快將整碗粟粥吃完。


    碗底的最後幾粒粟米被刮幹淨,孩童舔著嘴唇,隻有半飽。


    衛媼取過木碗,準備洗過後收起。房門突然被敲響,緊接著,一身短褐的衛長子和麵容姣好、雙手卻布滿老繭的衛孺走了進來。


    “阿母,給。”衛長子年不到弱冠,身高八尺,肩膀寬闊,濃眉大眼,稱得上俊朗。隻是腳步略顯虛浮,臉色有些蒼白。


    “長子又去與人搏力了?”看到衛長子手中的銅錢,衛媼臉上不見欣喜,反而盡是擔憂,“前頭的傷剛好,萬一骨頭再斷怎麽辦?你不要命了?!”


    “阿母,我無事。”衛長子笑了笑,越過衛媼,將衛步抱在懷裏,任由衛廣爬到背上,從懷中摸出一小塊半融的飴糖,掰開之後,塞-進兩個弟弟的嘴裏。


    衛孺扶著衛媼的胳膊,將兩張麥餅遞給她。


    “阿母,我白日做活好,多得兩張餅,泡軟分給阿弟。”


    平陽侯府不會克扣家僮的飯食,但也不會輕易給僮仆賞賜。衛媼年輕時貌美,在酒席間伺候,日子尚不算難過。隨著她年紀漸長,再不能去前廳,生活逐漸變得艱難。


    如今兩個女兒被公主選中,由專人教習歌舞,衛媼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心思複雜,不知該如何說於兒女。


    就在這時,房門又被推開,身著彩裙的衛少兒和衛子夫先後走進來。


    衛少兒容貌過人,年少就帶著豔色,性子稍顯活潑;衛子夫五官清秀,顏色不及親姊,卻有一頭烏黑的長發,雙眸如水,流淌著訴不盡的溫柔。


    “阿母。”衛少兒撲到衛媼懷裏,遞出布帕包的點心,“這是今日得的賞賜。”


    衛媼拍拍次女,又看向三女。


    衛子夫走過來,輕聲道:“我身段不及阿姊,不能習舞,隨謳者習歌,未曾得賞。”


    衛媼將兩個女兒一起攬入懷中,許久沒有出聲。


    “阿母,我該走了。”衛長子站起身,又取出一塊飴糖,掰碎遞給兩個妹妹。


    “去吧,不許再同人搏力!”衛媼叮囑道。


    衛長子口中答應,笑著離開鬥室。至於心中如何想,就隻有他自己知曉。


    “難為伯兄。”衛孺鋪好被褥,先安頓衛步和衛廣睡下。看著兩個弟弟俊秀的麵容,不免想起早幾年被送走的衛青。


    “阿母,青弟一直沒有消息?”


    衛媼歎息一聲,搖了搖頭。


    “沒消息也好,阿青在鄭家,總好過隨我為僮。”


    “那可未必。”衛少兒皺眉道,“阿母莫非忘了,當初鄭少吏不待見阿青,根本不許他姓鄭。阿青到了他家,日子豈能好過?”


    “再不好過總能是良籍。”衛媼攔住衛少兒的話,像是安慰女兒,又像是在說服自己,“熬過去,將來總能有好日子。”


    衛少兒不服氣,還想爭辯。衛子夫拉住她,低聲道:“阿姊,阿青過不好,阿母比你我更難過。莫要同阿母置氣,再讓阿母傷心。”


    衛孺拉過兩個妹妹,讓她們上榻休息。自己去屋外取水,為疲憊的衛媼淨麵洗腳。看到衛媼被水泡得發腫的小腿,禁不住眼圈發紅。


    “阿母……”


    “早點歇息,明日還有活幹。”


    “諾。”


    母女擠在榻上,身上蓋著葛布製的薄被。


    燈光熄滅,短暫的靜謐之後,水塘中傳來蛙鳴,聲如金鼓,整整響了一夜。


    進入九月,天氣開始轉涼。


    濟南、膠東等地盡是豐收的喜悅,同草原相接的邊郡依舊苦於天災,飛蝗過處,粟麥盡絕,連長在田埂邊的雜草都不剩一株。


    原本能夠豐收的粟田,此刻盡是光禿禿一片。殘留的莖稈上爬滿蝗蟲,不到片刻時間就被吞食殆盡。


    趙嘉帶人奮戰數月,扛過了旱災,終究沒能擋住蝗災。


    無論粟還是麥,無論是掛漿的穗子還是枯黃的麥稈,都被蝗蟲吃得一幹二淨。青壯和傭耕們走到田裏,都是眼圈通紅,不時有人抱頭蹲下,發出憤怒的低吼。


    “什麽日子,這叫什麽日子!”


    “老天不讓人活啊!”


    “光吼有什麽用!吼就能有穀子?!”


    一片悲聲中,突然響起少女清脆的聲音。


    趙嘉轉頭看去,發現衛青蛾從田埂上走來,身後跟著衛夏衛秋和數名健婦。婦人都背著藤筐,手中拿著鐮刀,兩人還帶著不能走路的孩子,用布條捆在胸前,不耽誤彎腰幹活。


    “阿姊?”


    “活人不能讓尿憋死,田裏的穀子沒了,日子就過不下去了?都是七八尺的漢子,都能開弓射箭,去草原上打獵,去林子裏挖能吃的蹲鴟,早年的日子不比現在艱難,抹淚給誰看?!”


    聽到少女的話,青壯和傭耕臉色漲紅,趙嘉忍不住咳了兩聲,被嗆得不輕。


    “怎麽,覺得我話粗不好聽?”衛青蛾彎起馬鞭,輕輕敲在掌心,用鞭子逐一指過在場的漢子,道,“要是我不說,你們還在田裏抹淚!一個個人高馬大,說出去都讓人笑話!”


    “阿姊,這個……”


    “還有你!”衛青蛾眸光一厲,瞪著趙嘉,“你先前不是和我說蝗蟲能吃?怎麽,都是誆我的?”


    “不是。”


    “既然不是,還不帶人去抓!就算人不能吃,喂雞鴨喂野彘,哪個不成?”


    衛青蛾的話提醒了趙嘉,彷如醍醐灌頂,不說鬱悶一掃而空,頭頂的陰雲總是散去不少。


    “先前飛蝗太多,人都要躲。如今蝗蟲都在地裏,根本不愁抓,準備麻袋,從地頭攏過去!”


    趙嘉很快有了主意,發動畜場裏的所有人,拿起所有能盛裝的工具,全到地裏去抓蝗蟲。就像衛青蛾說的,哪怕人不吃,喂雞鴨喂野豬,一樣能獲取肉食。用喂出的家禽和野彘去換糧,不夠吃飽總能活命!


    “快別蹲著了,都起來!”


    婦人們揚起聲音,把青壯和傭耕從田中趕出來,隨後從藤筐中取出麻袋,在田頭排開,直接從田隴間掃過。中間還撞上幾隻灰毛兔子,這些兔子不吃草,全都在抓蝗蟲。


    孫媼沒和婦人一起行動,而是趕來大車,從車上卸下麻袋、木盆和簸箕等物,交代青壯和傭耕們來取,一起下田去抓蝗蟲。


    見趙嘉看過來,孫媼揚起笑容,將一隻麻袋塞-到趙嘉手裏,道:“郎君莫要覺得奇怪,日子就是這樣。雲中郡有魏使君坐鎮,匈奴輕易不敢來。仆早年在五原郡,匈奴隔三差五就要來禍害,漢子都去打仗,婦人留在家中,總是要想辦法讓家人有飯吃。要是遇事就慌,隻能在地裏哭,一家老小都得餓死。”


    孫媼語氣尋常,貌似這根本不是大事。


    趙嘉鼻根發酸,不知曉該說什麽,幹脆接過孫媼手中的麻袋,和青壯們一起下田。整整一個上午,帶來的麻袋全部裝滿,壘到大車上,來迴運送五六趟才算忙完。


    迴到畜場後,趙嘉讓婦人們準備大盆清水,將蝗蟲全部泡上,過了小半個時辰,再用開水燙。


    “燙熟變色撈出來晾曬,摘掉翅膀和帶刺的腿。”


    青壯和婦人們一起動手,第一批蝗蟲很快處理完。


    陽光充足,曬幹的蝗蟲一部分被裝進麻袋,另一部分被研磨成粉,送到穀倉內保存。趙嘉不確定哪種方法能保存更久,幹脆對半開。


    “媼,生火,鋪烤架。”


    忙活了幾個時辰,眾人都是饑腸轆轆。


    趙嘉讓孫媼帶人準備烤架,再取半罐野彘熬出的油脂,親自演示如何燒烤蝗蟲。烤熟後撒上鹽粒,剛要吃,就被虎伯劈手奪過。


    知曉老仆的用意,趙嘉沒有阻攔。


    虎伯吃下整串烤蝗蟲,靜待片刻,沒有任何不適,方才舒了口氣。


    頭發花白的醫匠走過來,一把推開虎伯,自顧自抓起串好的蝗蟲,放到鐵架上烤,口中道:“我早與你說過,此物磨粉能夠入藥,別生吃,吃不死人。”


    虎伯被堵得沒話說,直接抓起兩把蝗蟲,也不串,直接撒到架上烤。


    香氣開始飄散,五髒廟的轟鳴聲此起彼伏。


    眾人互相看看,不用多說,各自動手生火。烤架不夠,幹脆取來薄石板,烤熱之後,在上麵刷一層油脂,蝗蟲倒上去,發出滋滋聲響,濺起一片焦香。


    知曉蝗蟲能吃,且味道很不錯,婦人們開動腦筋,嚐試不同的吃法,甚至還用蝗蟲來熬湯。至於味道,那就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至於蝗蟲粉,孫媼曾想替代麥粉,可惜沒能成功。隻能依照趙嘉的指示,分給醫匠部分,其餘都用來喂給家禽和野彘。


    別看今歲天災不斷,牛羊不夠肥壯,有了新飼料,趙氏畜場裏的雞鴨和野彘卻是長得格外好。


    少年和孩童對著日漸稀少的豆餅和草料發愁,彼此合計一番,幹脆將蝗蟲粉混合到豆餅裏,一起喂給牛羊。


    趙嘉幾次路過牛圈,發現牛群擠在食槽前,爭搶攙了蝗蟲粉的豆餅,想了許久想不明白,隻能歸為時代原因。


    兔子吃肉的時代,一切皆有可能。


    趙氏畜場大規模捕捉蝗蟲,消息傳去,沙陵縣聞風而動。


    景帝下旨賑災,糧食卻不會發到百姓手裏,而是熬製成粟粥,每日在城門前發放。這樣的賑濟方式,對於受災的百姓來說無疑是杯水車薪。


    趙氏畜場帶頭,趙、衛兩個村寨的人都在捕捉飛蝗儲存,鄉老力田陸續來看過,確定蝗蟲能食,且味道還很不錯,紛紛上報官寺,請廣告邊民,趁飛蝗未走抓緊捕捉,煮熟曬幹,用來救急。


    事情能如此順利,和趙嘉的聲名分不開。


    先有馴牛之法,後有農具、水泥和連弩,趙氏子之名聞於長安,沙陵縣中更是無人不曉。


    人的名樹的影。


    其他縣鄉不提,在沙陵之地提起趙嘉,絕對是“別人家的孩子”“年少英才”“他日必當青雲直上,鵬程萬裏”。


    趙郎君言蝗蟲可食,那就一定能食。


    幾個力田跑了數日,磨破嘴皮子,最終還沒有趙嘉的名字管用。不少鄉人當場直言,早說是趙郎君的主意,他們早就開始捕蝗,何須白浪費時日。


    力田被堵得沒話說,知曉鄉人的習性,事情又忙,到頭來隻能一拍腦袋,沒閑心慪氣。


    進入十月,雲中城廣貼告示,全郡都被動員起來,更卒縮短訓練時間,和邊民一起捕蝗。魏悅率兵深入草原,足有半月未歸,歸來時驅趕上萬頭牛羊,至於俘虜,依舊沒有一個。


    獲悉魏悅從草原帶迴的消息,趙嘉將儲糧之事交給熊伯和虎伯,自己翻閱兵書,每日抽調青壯訓練。知曉草原也被旱災和蝗災波及,他一直有種緊迫感,凜冬將至,邊郡絕不會太平。


    果不其然,就在最後一批蝗蟲收入倉庫時,數名斥候飛馳歸來,兩人肩後還插著-骨-箭。


    未幾,趙嘉被召至城內,驚聞胡部大舉南下,逼近魏悅劃出的草場。作為前鋒的蠻部,距新建的要塞已經不到二十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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