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稽強橫, 魏尚比他更強橫;蘭稽拔刀子,魏太守當場一劍斬斷;蘭稽放言要踏破雲中郡, 魏太守直接準備滌蕩草原。


    總之一句話,抄刀子砍人, 魏使君怕過誰!


    氣勢洶洶上門, 想強行迫使魏尚放人, 結果偷雞不成蝕把米, 連佩刀都被人砍斷,蘭稽從沒吃過這麽大的虧,也從沒這麽窩囊過!


    之前聽須卜勇稱雲中是險地, 嚴令本部騎兵不許踏入,打穀草都要繞路走, 蘭稽一度嘲笑對方無膽, 被一個漢人太守嚇到如此地步。


    今日親身體驗,蘭稽終於明白不是須卜勇膽小,而是眼前這個漢人著實是個硬茬。雲中郡再是塊肥肉,沒有滿嘴鐵齒也休想啃下一星半點。


    “魏尚, 你別後悔!”


    留下一句狠話, 蘭稽丟掉斷刃, 陰沉著臉大步離去。魏尚如此強硬,自己留下沒有半點好處, 更可能被魏尚砍上一劍。


    所謂的既往不咎、退一步海闊天空, 在漢朝和匈奴之間根本不適用。有理沒理先砍一刀才是正確的行事準則。


    白登之戰後, 漢朝的確沒有大舉發兵草原, 還一度和親通關市,但雙方都知道,彼此之間根本不可能有真正的和平。


    兩個強大的帝國,早晚有一天會分出勝負。不是長安陷於烽火,就是匈奴王庭被漢兵踏平。同一片蒼穹之下,馬蹄所能踏遍的領土,隻能有一個主人!


    蘭稽陰沉著臉迴到下榻處,隨員立即圍上來,得知魏尚不肯放人,七嘴八舌紛紛出計,奈何沒一條能解決目前的困境。


    如果被抓捕的僅是胡商,蘭稽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奈何關入囚牢的還有各部派出的探子,他們知道草原到邊郡的道路,知曉各部常年遊牧的區域,甚至還知道本部和別部能派出的騎兵數量。如果被漢人撬開嘴,後果簡直無法想象!


    “到底是怎麽迴事,如何被漢人發現的?!”


    說是湊巧,蘭稽壓根不信。


    如果真是湊巧,怎麽城內的探子都被抓捕,一個不剩?


    “大當戶,實在沒辦法,隻能……”一個裨小王拿起短刀,明示蘭稽殺人滅口。


    蘭稽沒好氣的哼了一聲,當他沒有想過?


    困難的是雲中城的囚牢看守嚴密,由邊軍層層把守,別說關在裏麵的人,連獄卒都見不到!這種情況怎麽下手?別再事情沒做成,又被魏尚抓住把柄,將整支隊伍的人都抓起來!


    “大當戶攜國書,魏尚不敢如此。”一個謀士說道。


    “換成他人或會縮手縮腳,然魏尚是何人,曆經兩朝,十幾年前就坐鎮漢朝邊陲。他殺了多少草原勇士?須卜氏麾下的兩支別部被他殺到滅種!”另一個謀士立即反駁,“長安至今沒派人來,如果漢朝皇帝不想恢複和親,難保不會借魏尚的手,將我等留在雲中郡!”


    “漢朝皇帝不怕草原勇士大舉南下,烽火再到甘泉宮?”


    “換成十幾年前,對方會怕,現在可是未必。”


    “你這是長他人誌氣!”


    “我是實話實說!你這般短視,才會讓大當戶陷入險境!”


    “你……”


    爭吵聲中,蘭稽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謀士的話提醒了他,這次南下,他要提防的不隻是漢人,更要防備背後捅來的刀子!


    正如須卜氏為左賢王作戰,蘭氏部落就是右賢王手中的刀。


    大單於心思不明,又有那個漢人中行說在背後出謀,草原局勢難料,右賢王的處境未必如他人眼中看到的光鮮。


    如果這次南下一事無成,還挑起一場大戰,大單於震怒,右賢王的確會保他,左賢王和左穀蠡王八成更樂於見他去死!


    越想越覺得事情背後蹊蹺,蘭稽甚至懷疑這次出使的隨員之中,有人暗中通風報信。要不然,怎麽所有的探子都被抓獲,一個都沒留?


    蘭稽的視線掃過,之前明示要殺人滅口的裨小王脊背一寒,心虛的避開對方的目光。


    入城不久,他瞞著蘭稽聯絡胡商,設法從漢人手裏交換銅錢。幾天下來,他嚐到不少好處,膽子越來越大,聯絡的胡商也越來越多,其中未必沒有貪心的探子,刺探情報之餘,打算為自己賺上一筆。


    胡商人多口雜,難保不會有誰泄露消息,或是事情做得不機密,被漢人察覺。如果漢人順藤摸瓜,抓捕所有進入城內的探子,未必沒有可能。


    想到這裏,裨小王下意識打了個哆嗦,決心將事情徹底隱瞞,絕不能讓旁人知道。


    此時此刻,他想的不是探子被漢人抓住,會泄露多少本部情報,而是希望這些被抓捕的探子和胡商最好全死在囚牢裏,一個不剩,將事情徹底掩埋,自己就不用承受蘭稽的怒火,可以保全住性命。


    然而,對上蘭稽懷疑的目光,裨小王開始變得不確定,冷汗一點點向外冒。


    如果事情被大當戶發現,自己會是什麽下場?


    想要不被處置,除非……想到這裏,裨小王的心中生出一個念頭,一個讓他渾身發冷,卻絕對能保住性命的機會。


    蘭稽的確心存懷疑,卻沒有馬上將目標定在裨小王身上。奈何世事難料,對方心中有鬼,在壓力之下,已然生出叛意。


    眾人吵了足足半個時辰,始終沒有吵出結果。


    蘭稽被吵得頭疼,隻能出聲喝止,留下兩個謀士,讓其他人先下去。


    “我身懷國書,為恢複和親、修好而來,魏尚未必真敢將我等如何。”說這句話時,蘭稽自己都沒有多少底氣。但為了安撫人心,他必須表現出強硬和無懼。


    “再者說,被抓的都是草原勇士,未必真會開口。至於那些商人,他們能知道多少?頂多能為漢人提供進入草原的路徑。”


    “以漢人幾十年來的做法,知曉道路也不會派兵北上。”


    “諸位定下心,不可慌亂。待漢朝皇帝的使者到來,立即動身前往長安!”


    眾人都知道蘭稽的話存在水分,但以目前的情況,的確沒有更好的辦法,最後隻能抱拳應聲,各自退了下去。


    待到房門合攏,蘭稽才表情陰沉,將在太守府發生的事詳細說明。兩個謀士對視一眼,都覺得有寒意從腳底升起,脊背一陣陣發涼。


    太守府內,魏尚坐在矮幾後,拿起蘭稽留下的短刀,看著被斬斷的斜麵,冷笑一聲:“蘭氏!”


    忠仆上前稟報,言趙嘉派健仆舉發胡商之事。


    “此事我知,讓來人告知趙郎君,此事他不要插手,也不要向旁人提起。”


    “諾!”


    “去囚牢傳我口令,無論采用何法,五日內必須讓他們開口!”


    “諾!”


    忠仆退出內室,向季熊傳達魏太守之言。隨後趕往囚牢,麵見決曹掾,言明魏太守之意。


    “用刑。”


    決曹掾親自前往囚室,準備盡快取得口供。獄吏領命,將木棍丟到一邊,換上蘸了鹽水的皮鞭,獰笑著朝胡商甩了過去。


    慘叫聲充斥耳邊,決曹掾的表情絲毫未變,依舊是手持刀筆,在木牘上刻著什麽。


    十鞭抽完,獄吏停手,決曹掾上前兩步,上下打量著被除去上衣、胸前遍布血痕的胡商,冰冷開口:“說吧。”


    胡商抬起頭,臉上都是疼出的冷汗:“說、說什麽?”


    “再打。”決曹掾根本不廢話,直接讓獄吏繼續。


    鞭子狠狠甩過,破風聲中,胡商的慘叫瞬間拔高,近乎不似人聲。


    又是十鞭,決曹掾再次上前,從袖中取出一枚銅錢,在胡商眼前晃了晃:“最後一次機會,說。”


    見到銅錢,胡商瞳孔緊縮,嘴巴不斷開合,就是無法發出聲音。在他猶豫時,獄吏放下皮鞭,從牆上取下帶刺的木棒,單手握住甩動兩下,神情愈發兇狠。


    胡商渾身顫抖,一股潮意在身下蔓延。


    他出身貴種,手中有近百奴隸,平日裏沒少揮鞭動刀,漢人更是他最喜歡的折磨對象。


    奴隸被抽得血肉模糊,口中不斷發出慘叫,胡商隻會哈哈大笑,沒有半點憐憫。他甚至當著母親的麵,用皮鞭抽死剛剛高過車輪的孩童,就為無聊取樂。


    現如今,皮鞭落到自己身上,他才知道有多疼。


    “不說?”獄吏將木棒抵在胡商眼前,鋒利的木刺隨時可能紮入他的左眼。


    胡商全身顫抖,被恐懼籠罩,終於崩潰大叫:“我說,什麽都說!”


    決曹掾示意停手,拿起放在一邊的木牘,執起刀筆,道:“從銅錢開始,何人,何時,數量多少。”


    “諾、諾,是在城內……”


    在招供的過程中,胡商隻要稍有猶豫,決曹掾手中的刀筆就會劃在他的身上。到最後,木牘上的字跡都泛著暗紅。


    隔壁的囚牢中,幾個烏桓人被關在一起,耳聞不斷傳來的慘叫聲,都是臉色慘白。


    又是一聲慘叫傳來,兩個血肉模糊的胡人被獄卒拖走,烏桓人終於支撐不住,撲到牢門,雙手抓住木欄,崩潰大叫:“我招供!我知道匈奴人南下的道路!我知道交易銅錢的商人!我招供!”


    任憑烏桓人不斷喊叫,決曹掾都像是聽而不聞,手中的動作不緊不慢,在木牘上落下最後一筆。確認字跡工整,才滿意的點點頭,示意獄吏將掛在牆上的匈奴探子解下來。


    “給些水,莫要讓他死了。”


    “諾。”獄吏應聲,將繩子解開,隨後捧起木牘,笑道,“周決曹好手段。”


    “不算什麽。”決曹掾的臉上依舊沒什麽表情,聲音也沒有太大的起伏,“入雲中前,我曾於郅中尉手下為書佐,所學不及兩成,對付這些胡人卻是盡夠了。”


    決曹掾口中的中尉,即是酷吏郅都。其以暴法滅殺豪強,令郡內路不拾遺。現今掌徼循京師,令皇族貴人側目,有“蒼鷹”之名。


    聽到郅都的大名,獄吏下意識縮了縮脖子。


    這位名震朝野的郅中尉,在濟南殺的豪強足夠壘起一座京觀。提起蒼鷹之名,言止小兒夜啼都不為過。


    決曹掾親自動手,根本沒用五日,到第三日,被抓捕的胡人已經全部吐口。翻過送到麵前的口供,魏太守雙目冰冷,命書佐詳細抄錄,隨後派遣飛騎,攜奏疏一並送往長安。


    “去請長史,盡速從城外調兵,長安旨意一到,這些匈奴人一個都不能放走!”


    “諾!”


    表麵上看,雲中城內一切如常,並無任何變化。出使的蘭稽等人卻是坐立不安,總有風雨欲來、大禍臨頭之感。


    趙氏畜場中,趙嘉遵照魏太守吩咐,再不探尋胡商之事。更派人給衛青蛾帶話,近日不要去雲中城,事情再急也必須押到匈奴人離開之後。


    “郎君認為城內會出事?”熊伯問道。


    “不確定。”趙嘉皺了皺眉。


    熊伯沉吟片刻,說道:“即將秋收,郎君又要準備出塞之事,不入城也好。”


    趙嘉點點頭,放開韁繩,任由棗紅馬自去吃草。轉身就看到衛青和幾個三頭趴在欄杆上,大睜著雙眼,看向趴在圍欄內的駱駝。


    趙破奴和阿蠻調皮,翻過圍欄,想要爬上駱駝的背。結果被孫媼發現,一手拖著一個,全都丟到圍欄外,引來三頭身們一陣大笑。


    笑夠了,三頭身們跳下圍欄,拍拍手,開始為羊群準備草料。


    衛青背起藤筐,拿起弋弓和漁網,帶上一條大狗,準備到附近的小溪捕捉小魚和螺,為孵化的鴨雛增添食料。


    “阿青,我帶你騎馬。”趙嘉叫住衛青,笑道。


    衛青很是糾結,最後還是堅定搖頭:“郎君,青要幹活,還要和魏叔習射箭。如果整日隻想著玩耍,日後怎能踏破草原,殺盡匈奴。”


    “阿青,總要勞逸結合。”


    “青氣力不足,拉弋弓尚且勉強,需得勤加練習,怎能懈怠!”衛青滿臉認真。


    趙嘉站在原地,撓撓臉,無話可說。


    之前聽人說三歲看老,他還有幾分不信。如今看衛青,隻能承認這句話的確是至理名言,不服不行。


    雲中郡暗潮洶湧,魏太守的奏疏尚在途中,長安朝廷中已是爭論驟起,圍繞恢複和親之事,朝臣們分成兩派,彼此爭執不下。


    丞相周亞夫堅決反對和親,言匈奴狼子野心,數月前興兵南下,逢秋收派遣使臣,名為修好,實則是心懷叵測,不得不防。


    按照周丞相的觀點,非但不能答應和親,更要讓邊郡出兵給匈奴一個教訓!


    “匈奴每歲南下,掠邊郡人口財貨,惡行昭彰,豈有修好之意!先帝曾點大軍,欲出塞平胡。如今國庫豐腴,郡有強兵,陛下怎能示匈奴以弱!”


    周亞夫的話很不客氣,就差指著景帝鼻子罵他膽小。縱然本意不錯,態度卻過於蠻橫跋扈,禦史大夫劉舍當即出言相斥。


    兩人在禦前吵了起來,至朝議結束,對於和親一事依舊沒有章程。


    待群臣離宮,景帝迴到宣室,神情如常,不見任何喜怒。劉徹坐在他的身邊,雙手放在腿上,眼底的怒意卻是壓製不住。


    “父皇,丞相怎能如此!”


    景帝揮退宦者,親自從書架上取來幾冊竹簡,放到劉徹跟前,道:“帶迴去詳讀,有不懂之處就去詢問太傅。”


    “諾。”


    見景帝無意多說,劉徹隻能捧起竹簡,起身退出宣室。


    景帝的態度讓他看不懂。


    丞相如此跋扈,不敬天子,為何不當殿治罪?


    懷揣思緒走出殿門,看到等在一旁的韓嫣,劉徹快步走上前,將竹簡遞給對方捧著,自己從中取出一冊展開,神情中似有了悟,又似有更多不解。


    韓嫣探過頭,掃兩眼竹簡上的內容,詫異道:“阿徹,陛下讓你讀《春秋》?這可是儒家……”


    “噓!”劉徹連忙捂住韓嫣的嘴,拉著他快步走過石階。


    韓嫣眼珠子轉轉,突然彎起嘴角:“阿徹,你是不是對丞相生怒,還是在陛下麵前?”


    “丞相跋扈,當著群臣斥責父皇!”劉徹硬聲道。


    “的確該怒。”韓嫣點點頭,他沒資格聽朝,卻不意味著消息閉塞。何況丞相和禦史大夫吵得不可開交,身處宮內,想不知曉都不可能。


    “不過阿徹也該想想,為何陛下不怒?”


    “父皇讓我讀《春秋》……”劉徹皺著眉頭,又從韓嫣懷中抱過竹簡,一邊走一邊沉思,差點被石梯絆倒。


    韓嫣大眼睛彎起,雙手拉住劉徹的胳膊,低聲道:“阿徹,《春秋》初由魯國史官所撰,其後為孔丘修訂。陛下之意,應是讓你明史。”


    劉徹停住腳步,看看韓嫣,又看看懷中的竹簡,擋在眼前的迷霧開始慢慢驅散。


    見劉徹麵現了悟,韓嫣背負雙手,仰起下巴:“阿徹,怎麽謝我?”


    “我知阿嫣想像弓高侯一樣領兵,在戰場上建功立業。將來有一天,我必讓阿嫣一償夙願!”劉徹正色道。


    “說到做到?”韓嫣的神情也變得認真。


    “自然!”


    劉徹鄭重許下承諾,目光如刀鋒淩厲,眉目間已有霸氣彰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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