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朝的人口以千萬為基數,重名算不上稀奇事。如淮陰侯韓信和帶著太子投奔匈奴的韓王信。


    但是,名叫衛青,生母是平陽侯家僮,生父是縣中小吏,這樣的身世背景,除了日後的大司馬大將軍,趙嘉實在想不出第二個。


    “且近前來。”


    趙嘉翻身下馬,朝衛青招手。又取下腰間布袋,倒出幾顆飴糖,自己含了一顆,剩下的送到衛青跟前。


    大概很少有人對他如此和善,衛青看看飴糖,又看看趙嘉,眉心擰緊,像隻警惕的小動物。實在讓人難以想象,這就是日後橫掃草原、封邑萬戶的長平侯。


    看到趙嘉的舉動,衛青蛾不由得輕笑出聲。待趙嘉迴頭,幹脆趴在馬背上,一邊笑一邊道:“阿多喜此子?”


    “確喜。”趙嘉拉過衛青的小手,沒有孩童的柔軟,手心手背都十分粗糙。指腹生有繭子,手指和手背還長了凍瘡,最嚴重的地方已經紅腫開裂。


    “無需怕。”趙嘉幹脆蹲下,盡量和衛青的視線平齊,“汝可願留在此處?若是不願,我可以遣人往平陽送信。”


    他和平陽侯府搭不上線,對魏悅應該不是問題。反正債多了不愁,人情欠就欠了,大不了日後想辦法再還。


    “郎君留下青,可是要青做田僮?”


    “當然不是。”趙嘉笑了,拿起一塊飴糖-塞-進衛青嘴裏,看著小孩瞪圓眼睛,臉頰鼓起一塊。


    “你才大多,拿得起耒耜嗎?”


    小孩眉心皺得更緊。


    “你若願意留下,可以同他在一起,在畜場幫我照看牛羊。”趙嘉示意公孫敖近前,將剩下的飴糖都給了他。


    衛青點點頭,貌似鬆了口氣。


    這樣的智商和情商壓根不像個五歲孩子。可細想他的身世和生活環境,又覺得理所應當。一個五歲小孩能偷偷溜進商隊,藏在大車裏,走了一段路才被發現,沒有一定的智慧和行動力,未必能夠做到。


    公孫敖接過飴糖,想吃又舍不得,用力嗅了嗅香甜的味道,就從麻衣下擺撕下一條,小心的包裹起來,揣入懷中。


    “謝郎君賞。”


    “為何不食?”趙嘉問道。


    “母攜敖投奔大父,衣食皆仰賴大父,至今未能有迴報。這些飴糖,敖想送迴大父家中,分給弟妹。”


    聽完公孫敖的解釋,趙嘉正想說話,一個棗紅色的馬頭突然探過來,直接咬去他裝飴糖的布袋,在嘴裏嚼了起來。


    “棗紅,這不能吃!”


    趙嘉連忙抓住韁繩,用力將布袋從馬嘴裏扯出來。好好一塊細布,已經被咬出數個窟窿。


    單手抓著布袋,趙嘉瞅一眼駿馬,後者當場打了個響鼻,又低頭蹭了蹭他。


    趙嘉麵無表情。


    誰來告訴他,這是馬還是二哈?


    甭管棗紅馬是什麽性子,被這麽一打岔,趙嘉之前想說的話就沒能出口。轉頭再看公孫敖和衛青,發現一大一小手裏又多出幾塊飴糖。


    衛青蛾收起布袋,笑著對他道:“阿多喜此子,便留下吧。我家中諸多煩心事,媼也是忙得脫不開身,倒是無人能照顧他。”


    趙嘉點點頭,打了聲唿哨,又朝前方招了招手。很快有兩名健婦策馬奔來,到了近前,看到站在一起的公孫敖和衛青,視線一齊轉向趙嘉。


    “他們暫且留在畜場,找兩件厚實的皮襖給他們換上,再找兩雙靴子。”


    “諾!”


    健婦答應一聲,一人一個,將公孫敖和衛青分別抱上馬背。


    衛青還是個四頭身,婦人抱起他時,下意識掂了掂,口中道:“怎的這般輕,怕還及不上一隻羊羔。”


    公孫嗷好歹是個十二歲的少年,被婦人抱起時,頗為不好意思。


    健婦爽朗笑道:“休要扭捏,我子比你大上一輪。老實坐好,莫要亂動。”


    待到兩騎飛馳而去,趙嘉收起輕鬆的笑,對衛青蛾道:“阿姊來畜場,不隻是為了散心吧?”


    “到底瞞不過你。”衛青蛾笑容微苦,躍身上馬,“陪我跑一圈,然後告訴你。”


    “好。”


    馬蹄聲隆隆,一紅一青兩匹駿馬如利箭疾射而出,眨眼的功夫已到百米外。


    趙嘉刻意讓了衛青蛾一個馬頭,少女卻大聲道:“阿多,盡全力,不用你讓我!”


    少女的聲音在風中撕扯,趙嘉握緊韁繩,雙腿一夾馬腹,棗紅大馬撒開四蹄,瞬間超出半個馬身。


    “痛快!”


    繞著草場跑過一圈,兩人才漸漸停住。


    衛青蛾騎在馬上,大口的唿出熱氣,仰頭看向天空,恰好有雄鷹飛過,發出一聲嘹亮的鷹鳴。


    “阿姊,好點了嗎?”過了許久,趙嘉才開口道。


    “好多了。”衛青蛾收迴視線,笑道,“說起來也是我自尋煩惱。那些煩心事又不是才有,還是我自己想不開。”


    “可是衛氏族人又來了?”


    衛青蛾之父在縣中為吏,幾次隨邊軍出塞,斬首不下三級,因戰功受賞,積攢下數量不菲的錢絹和田畝,如今都在她的手裏。


    財帛動人心。


    想到幾個衛氏族人的嘴臉,趙嘉就不免心生厭煩。聽少女提及“煩心事”,自然而然就想到了這些人。


    “阿多猜錯了,不是族人,而是我母。”衛青蛾諷笑道。


    “怎麽會?”趙嘉麵露詫異。


    據他所知,衛青蛾同其母足有兩年未見一麵,還是後者主動切斷聯係。


    “她的良人與人做賭,敗盡家產。如今犯法,欲花錢贖罪,家中沒有餘錢,就到我這裏討要。更威脅我不答應,就上官寺告我不孝。”


    “簡直豈有此理!”趙嘉怒道。


    “是啊,豈有此理。”衛青蛾的笑容更加諷刺。


    如果母女情尚在,她不介意伸出援手。但是,對方多年不登門,如疫病一般的躲著她,如今突然上門,開口就要兩千錢!


    另有一件事連趙嘉都不知道。


    當初衛母改嫁,不隻帶走了嫁妝,還從衛家帶走大量錢絹。如非如此,趙氏畜場初創,衛青蛾就不會僅投萬錢。


    可惜她當時年紀小,衛母一手把控家中,沒有留下證據,最後隻能不了了之。也是因為這件事,衛母才一直疏遠她,遇到急事才再次上門。


    “如其不肯罷休,阿姊打算如何?”


    “兩千錢的罪名不會危及性命,大多是黥為城旦,遇嚴者會笞三百。”衛青蛾甩了甩馬鞭,冷笑道,“就算她上官寺告我又如何?自其改嫁就與我斷絕聯係,其良人同我非親非故,我從未叫過一聲繼父,家中人皆知。縱我不出錢,也無人可以指摘。即使官寺真的判決,我寧花錢為自己贖罪,也不會給她一枚!”


    “如她一直不肯離開,阿姊怎麽辦?”


    到底是衛青蛾生母,真的賴著不走,難不成要揮著木棍打出去?真那樣做了,解氣歸解氣,可就真稱了對方的意,扣死了不孝的罪名。


    不過,如果能把人引到村寨外,他可以代替衛青蛾下手。


    自從出了張通這檔子事,趙嘉驀然發現,與人為善並不總是能得到好結果。該心狠時就不能心軟。


    少女如他親姐。


    做弟弟的護衛姐姐不是理所應當?


    “不若我到你家中躲幾日?”衛青蛾笑道。


    “阿姊,莫要說笑。”


    “我如此可憐,阿多卻不願收留?”少女故作哀傷。


    “阿姊,這個法子在我九歲時就不管用了。”


    “你就不能裝一次?”


    “不能。”


    少女收起哀傷,默默舉起鞭子。


    咻——啪!


    趙嘉策動韁繩,一邊飛馳而去一邊笑道:“阿姊,要講道理啊!”


    “你這……”少女咬牙,貌似盛怒,眼底卻含著笑意。又甩了一下鞭子,緊追在趙嘉身後。


    一紅一青兩匹駿馬馳過草原,沿途留下少年爽朗的笑聲和少女佯怒的嬌斥,伴著唿嘯的北風,定格在時光之中。


    “阿姊,如你不想再見她,我來動手。”


    趙嘉的聲音傳入少女耳中,後者拉住韁繩,閉上雙眼,良久才吐出一個字:“好。”


    畜場內建有成排木屋,供熊伯和青壯健婦們居住。


    靠北一間木屋內,衛青裹著一件皮襖,懷裏抱著一隻裝有熱水的皮囊,和公孫敖圍坐在一個冒出熱氣的陶罐旁。


    罐內滾著熱湯,湯裏是帶肉的羊腿骨和斬成巴掌長的肋條,湯麵上飄著微黃的油星,香味在空氣中彌漫。


    咕嚕——咕嚕嚕——


    不知是誰先開始,兩人的肚子開始嗡鳴,此起彼伏,連綿不絕。


    健婦推開木門,抬進一盆熱水,倒入靠在牆邊的木桶中。試了試水溫,在布裙上擦擦手,朝衛青笑道:“阿青,來,洗幹淨了好吃羊肉。”


    婦人有五個孩子,最小的都已經能騎馬牧羊,照顧一個四頭身完全不成問題。不等衛青反應過來,就被拉到婦人身前,剝得光溜溜,提起來放到桶裏。


    坐在熱水裏,衛青臉被熏紅,不知道該做何反應。


    自到父家,他從沒洗過熱水,更不敢用涼水衝洗。若是染上病,阿翁不會理睬,旁人更不會為他找醫匠。


    婦人拿起布巾,擦拭他的胳膊和後背,看到幾條暗色的疤痕,當下皺了皺眉:“造孽!”


    衛青低下頭,眼圈泛紅。


    他對生母的印象已經模糊,在父家過得比奴仆還不如。每日吃不飽,還要外出牧羊,如非實在過不下去,他也不會冒險藏進商隊的大車。


    “哭吧。”看到小孩通紅的眼圈,婦人一邊用水打濕他的頭發,一邊說道,“哭出來就好了。”


    衛青抬起頭,含著淚水看向婦人。


    “這裏是邊郡,匈奴年年都來。我大父死在匈奴手裏,阿翁和阿母差點被掠去,良人被砍掉半條胳膊,險些沒熬過去。自遷到雲中郡,日子才好些。不是仰賴郎君恩義,容我留在畜場,五個孩子怕是都會餓死。”


    婦人擰幹布巾,擦擦衛青的臉。


    “世道就是這樣,再難也得活下去。堂堂男兒得有誌氣,得活出人樣,站到欺負你的人跟前,讓他們看看,你比他們活得都好!”


    衛青咬住嘴唇,用力點頭。


    婦人說話時,公孫敖也湊了過來,對衛青道:“我沒有兄弟,阿青,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的兄弟,我會照顧你!”


    趙嘉走進來時,衛青已經被包上皮襖,又坐到陶罐前,手裏抓著一根羊骨撕咬,兇狠的模樣活似一頭小狼崽。


    公孫敖也被按入木桶搓洗一迴,裹著皮襖坐在衛青身邊,同樣抓著骨頭啃得正歡。


    聽到聲響,兩人同時停下動作,仰頭看向趙嘉,匆忙想要行禮。


    “沒事,坐著吧。”


    趙嘉笑眯眯的蹲下,看著洗幹淨的四頭身,似乎有點明白,為嘛魏三公子總喜歡抱著自己當手爐。


    不過,這可是未來的大司馬大將軍,再萌也得忍住,捏團子什麽的,須得三思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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