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摟著先生半腐壞的身體,在冷宮裏蜷縮了整整三個月,什麽事情也不管,什麽事情也不問,直到薛錦忍無可忍地衝進冷宮,把先生親手做的那張輪椅,狠狠砸到了他的麵前。    “皇上!您,您……一直以來,林大人隻希望您好好的,您現在這個樣子,對得起他嗎?!”    那張輪椅已經非常殘舊了,輪子都脫了一個,是了,當年在演武場遇到瘋狗,先生拚命護著自己,輪椅也被摔壞了……    先生……先生說過,他會迴來的,就像先生曾經說過,他會永遠護著自己,永遠疼愛自己……先生不會騙人的。    若是先生迴來了,看見自己這副樣子,那怎麽成?    這麽想著,季如雪忽然害怕起來。    自己,自己是不是又難看,又難聞?    他登時急了,慌慌張張道:“薛,薛錦,朕要洗漱。”    洗漱之後,他終於振作起來,用了三天三夜的功夫,將先生的骸骨一根一根地清洗幹淨,又用純金的絲線,細細串起來……那些宮女太監們,甚至包括薛錦他們,看著自己的那種目光,仿佛看著一個可憐可笑的瘋子。    可是季如雪不在乎。    旁人怎麽看他,關他什麽事?    再後來,他把先生的骸骨放在自己床上,白天努力治國理政,晚上便摟著那具冰冷的骸骨,勉勉強強小睡一會兒,無論做了什麽可怕的噩夢,無論再怎麽頭痛欲裂,第二天他仍然可以寅時起床,清醒無比地上早朝,理政事。    先生會迴來的。    這種荒唐至極的期盼,仿佛一根弱不禁風的細細絲線,吊著他整條命。    先生看到四海臣服的大淵,看到成熟英挺的自己,定然會十分歡喜,定然會誇獎自己,說不定高興了,還會像以前那樣……摸摸自己的頭發。    微涼的秋雨淩亂地拍打在季如雪臉上,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道如今是什麽時辰,他隻知道懷裏的骸骨輕飄飄的,仿佛一片深秋的落葉,又仿佛方才那個似是而非的聲音。    “阿雪,你走吧……我,我不想迴來了。”    是幻覺,還是真實?    是自己思念過度?還是先生的一縷幽魂,親口告訴自己,別等了?    別等了,別等了……是啊,自己早就等不下去了,所以才籌劃了這場隆重無比的合婚大典,隻待大婚之後,便去找先生。    可是……那真的是幻覺嗎?    還是……    當季如雪終於清醒過來的時候,他已經癱軟在了冷宮大床上,渾身都濕透了,懷裏還緊緊抱著那具骷髏。    一群宮女太監戰戰兢兢地跪了一地,一名老太監顫聲道:“皇上,您,您用點參湯吧。”    季如雪恍若未聞,他沉默了許久許久,忽然翻身而起,大吼道:“把最近的暗衛線報拿過來!全都拿過來!快啊!!”    不到片刻,一疊厚厚的線報便送到了他的手中。    季如雪拚命翻著那些線報,手不由自主地發著顫,這些日子為了籌備大婚,他沒來得及查看這些線報,會不會,會不會有什麽蛛絲馬跡……    他瘋狂地翻著,翻著,忽然之間,幾行刺眼的小字映入眼簾。    “初二,棉花胡同老宅,杏花樹之下,有泥土翻動痕跡。”    “初五……”    “初七……”    “初九,蕭圖南西郊騎射之後,前往仁心堂醫館,停留一個半時辰,而後返迴蕭府。”    “十五,蕭圖南離開兵部之後,前往仁心堂醫館,停留半個時辰,而後返迴蕭府。”    “十七……”    季如雪緩緩轉動眼珠,目光死死釘在那三個字上麵——“仁心堂”。    那是傳說中能夠“活死人,肉白骨”的醫館,那是自己懷著最後一絲可悲可笑的荒唐希望,抱著先生前去求助的醫館……那是蕭圖南常去的醫館。    那家小小的醫館裏麵,那個俊美而傲慢的陌生男人,那間黑暗的屋子之中,那仿佛幻覺一般的聲音……    雖然音色有極其細微的差別,但是那熟悉的口吻,那尾音的輕顫……隻一句,他便能聽出來,那是先生的聲音,絕不會有錯。    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了同一個結果。    先生迴來了……先生真的迴來了。    季如雪死死攥著那份薄薄的線報,整個人止不住地發著抖,他攥得是如此之緊,手指關節泛起了一種可怕的青白,濃稠溫熱的鮮血從指縫中緩緩溢出來,一滴滴落在地毯上,而他根本沒有察覺。    不是幻覺,不是幽魂,而是……先生迴來了。    先生真的迴來了。    是了,淩大夫,林大夫,那家醫館真正的主人,根本不是那個傲慢的陌生男人,而是先生。    可是,先生為什麽讓那個陌生男人打發自己,還,還親口說……不迴來了?先生和那個男人很熟嗎?為什麽如此信任那個男人?難道這整整五年,他們一直在一起?所以先生才不肯迴來?    先生是不是……是不是已經發現了花船刺殺的真相,發現了自己才是害死他的罪魁禍首,對自己徹底死心了,就,就另外……找了別人?    那個男人確實非常俊美,他和先生住在一起……這麽多年了,他們有沒有,有沒有……    季如雪的胸口難以自抑地劇烈起伏著,狂喜和狂怒像兩條帶刺的毒辣鞭子,狠狠抽打著他的心。    他想大喊大叫,他想大哭大笑,他的先生迴來了,他的先生真的迴來了……他又恨又妒,又酸又苦,他又想殺了那個男人,他想剝了那個男人的皮,他想縱馬把那個男人踩成一灘爛泥……    季如雪低低喘了口氣,狠狠閉上眼睛,不不不,不能這麽想,不能這麽想,自己多疑善妒的性子,本就害苦了先生,怎能再犯同樣的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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