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李潭辦公室出來後,李彥整個人都變得很奇怪。


    徐洛聞想關心幾句,又不想觸及別人的隱私,索性裝作什麽都不知道。


    送他迴家的時候,李彥一句話都沒說,就連徐洛聞說請他吃午飯以示感謝,李彥也拒絕了,說是隻請了半天假,得趕緊迴公司。


    耐心等了兩天,徐洛聞接到李潭的電話,說是檢查結果顯示他的各項身體指標都很正常,沒什麽毛病,還說讓他去別的醫院再檢查一次。


    徐洛聞沒有再做檢查。


    他在逃避,雖然不知道在逃避什麽。


    隨著症狀越來越嚴重,徐洛聞也越來越害怕。


    他終於忍不住向裴澍言求助,去仁和醫院做了第二次檢查。


    可是那個姓杜的女醫生告訴他,他懷孕了。


    懷孕了?!


    徐洛聞被這個荒唐可笑的檢查結果嚇住了,他徹底亂了方寸,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裴澍言大概猜到了症結所在,沉聲問他:“你必須實話告訴我,三個月前,你在白龍雪山裏到底經曆了什麽?”


    白龍雪山……


    那些被埋葬在內心深處的記憶像暗流一樣翻湧而上,令他膽戰心驚。


    他懷孕了……懷了白狼的孩子?!


    這怎麽可能?兩個雄性怎麽會孕育出孩子?


    這是違背自然法則的,這絕不可能!絕不可能!


    徐洛聞擦掉眼淚,哽聲說:“一定是搞錯了,我要求再做一次檢查。”


    裴澍言看著他:“杜教授是婦產科的權威專家,男人懷孕這樣怪異的事,如果沒有十成十的把握,她絕不會亂說。”


    “我不管!”徐洛聞激動起來,“我必須再檢查一次!”


    裴澍言沉默片刻,說:“好,我去安排,你在這等我,哪兒都別去。”


    裴澍言走了,辦公室隻剩徐洛聞一個人。


    他像座雕塑一樣坐在那裏,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被突然響起的手機鈴聲嚇了一跳。


    一個陌生號碼。


    歸屬地是k市。


    徐洛聞接聽。


    那邊一點聲音都沒有,連唿吸聲都聽不見。


    “喂?”


    那邊沒有迴音。


    他驀地想起,兩個月前,他也接過一個這樣的電話,來自k市的陌生號碼。


    “你是誰?”


    徐洛聞的喉嚨又緊又澀。


    他心裏隱隱有一種猜測,但他不敢正視這個猜測,他一直在說服自己這個猜測是不可能的。


    “白狼?”


    在他問出口的瞬間,電話被掛斷了。


    徐洛聞隻覺得頭皮發麻,幾乎要窒息。


    大概是一直被噩夢糾纏的緣故,他一直有一種感覺——白狼沒死。


    與此同時,他又反複說服自己,白狼死了,中了那麽多槍,怎麽可能不死呢。


    可是,他明明知道白狼有著多麽驚人的自愈能力,他明明知道白狼是有可能活下來的。


    徐洛聞忽然看見茶幾上放著一把水果刀。


    他伸手拿過來,猶豫片刻,對著自己的手掌劃了一刀。


    疼痛和鮮血一齊冒出來。


    血液散發著熟悉又陌生的香氣,撩撥著蟄伏在體內的某種欲-望。


    徐洛聞拚命地壓抑著,克製著。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手掌上的傷口。


    ·


    沒多久,裴澍言迴來,說:“安排好了,走吧。”


    徐洛聞坐那兒不動,垂眸盯著自己的手掌。


    “怎麽了?”剛問出口,裴澍言就看到了旁邊水果刀上沾的血跡,頓時一驚,“你剛才幹嘛了?”


    徐洛聞蜷起手,搖搖頭,低聲說:“我沒事。”


    裴澍言檢查他的雙手,卻沒見到傷口。


    還要再問,就聽徐洛聞說:“我不檢查了,你帶我去見杜醫生吧。”


    裴澍言不知道他離開這一會兒究竟發生了什麽,徐洛聞竟然完全鎮定了下來,然而卻比剛才失控時更令他擔心。


    到了杜醫生辦公室,徐洛聞坐下來,麵無表情地問:“杜醫生,請你告訴我,我既沒有卵子可以受精,也沒有子宮可以讓受精卵發育,為什麽能懷孕?”


    杜嶽慈看一眼裴澍言,轉而對徐洛聞說:“受精卵的事我現在也不知道該怎麽解釋,但你的體內的確有一個類似子宮的生殖腔,胎兒就在這個生殖腔裏,已經三個月大,基本成形了。”


    徐洛聞無意識地把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


    他的肚子裏,竟然生長著一個小生命。


    他對這個小生命生出強烈的恐懼和厭惡,他現在隻有一個念頭:殺死它!殺死它!


    杜嶽慈沉默片刻,又說:“我有一種猜測,你可能是一個嵌合人。”


    “嵌合人?”徐洛聞完全沒聽過這個名詞,“什麽意思?”


    裴澍言驚了一下,他顯然知道什麽是嵌合人。


    杜嶽慈解釋:“嵌合人是動物學的一種喀邁拉現象,是指兩顆受精卵融合為一個個體一起成長。也就是說,在受精之初,是有兩個胚胎的,但是在發育的過程中,一個胚胎把另一個胚胎吞噬並吸收了,兩個胚胎嵌合成一個胚胎,形成了嵌合體。在成長的過程中,被吞噬吸收的胚胎會以另一套dna係統發育成身體的某個器官,所以當嵌合人由一男一女組成時,就可能會同時擁有兩套生殖係統。”她頓了頓,“當然,這都是我的猜測,真相如何還要再做進一步檢查才能知道。”


    徐洛聞搖頭:“我對真相沒有興趣,我現在就想知道,你能不能幫我拿掉它。”


    杜嶽慈愣了下:“你想把孩子拿掉?”


    徐洛聞語氣激動:“不要用那個字眼稱唿它!”


    它不是“孩子”,它是怪物,是魔鬼!


    杜嶽慈默然片刻,說:“你的情況特殊,我也不確定能不能做流產手術,你給我一天時間研究一下,明天給你答複。”


    “好,”徐洛聞說,“謝謝。”


    走出杜嶽慈的辦公室,兩個人迴到裴澍言的辦公室,徐洛聞頹然地坐在沙發上,表情空白,眼神空洞,像是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


    裴澍言坐到他身邊,沉默許久,低聲問:“有沒有可能……我是孩子的父親?”


    杜嶽慈說,胎兒已經三個月,而三個月前他和徐洛聞才剛剛分手,所以他很有可能就是這個孩子的父親。


    “我說了,不要用那個字眼稱唿它。”徐洛聞的聲音冷冰冰的,沒有一點溫度,“而且,它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


    又沉默半晌,裴澍言問:“那跟誰有關係?”不等徐洛聞迴答,他緊接著說:“該不會是白龍雪山那頭狼吧?”


    徐洛聞霍然抬頭看他,一臉震驚:“你……你怎麽會……”


    裴澍言倏地笑了下:“竟然真的是那頭狼。怪不得你一直對白龍雪山裏發生的事閉口不提,原來……原來竟是這樣。”


    “你怎麽會……想到是他?”徐洛聞終於完整地問出口。


    “你說你的身上長滿白色的茸毛,我上網查過,比較接近的一種說法是返祖,通俗點說就是獸化。但就算真的是返祖,你也隻會長出黑色的體毛,而不是白色的。”裴澍言頓了頓,“剛才杜教授說到嵌合體的時候,我就一直在想,或許是因為你體內的胎兒在同化你,你的身體才會產生這種怪異的變化。所以,你孕育著的,是一個生著白毛的獸類。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山洞裏那頭通體雪白的狼。”


    徐洛聞一時無言以對。


    他捂著平坦的小腹,佝僂著身體,痛苦不堪。


    “那頭狼……到底對你做了什麽?”裴澍言終究忍不住問出口。


    徐洛聞沒有迴答,過了很久,他才緩緩說:“那頭狼不是普通的狼,他是狼人,有人和狼兩種形態,可以自由變化。那天晚上,擺脫趙井泉之後,我原本打算連夜下山,但是不小心摔暈了。白狼把我帶迴了山洞,我原本很怕他,怕他會吃我,但當他變成人之後,我對他的戒心就沒那麽強烈了。可是我沒想到,他會對我做那種事情……為了活命,我隻好強迫自己迎合他,就這樣在山洞裏度過了地獄般的三天。如果不是你找到我,恐怕我現在還被困在那個暗無天日的山洞裏,像個野獸一樣活著,被他蹂-躪……”


    聽完,裴澍言久久無言。


    終於把這個埋藏許久的秘密說出來,徐洛聞感受到一陣奇異的輕鬆感,就像卸掉了一個沉重的包袱。他扯起嘴角笑了下:“是不是覺得像天方夜譚?如果不是親身經曆,我也不敢相信。”


    裴澍言麵對徐洛聞,伸手將他抱進懷裏。


    “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他心疼地說,“為什麽不讓我和你分擔?”


    徐洛聞瞬間濕了眼眶。


    他吸了吸發酸的鼻子,囔聲說:“我不想讓你覺得我肮髒又下賤,為了活命那種事都做得出來。”


    “我永遠不會那麽想你,”裴澍言抱緊他,“我隻會覺得你勇敢,堅強,你在我心裏永遠是最好的。”


    “我不好,我一點都不好……”眼淚終於掉下來,徐洛聞哭著說:“我好害怕,裴澍言,我害怕我肚子裏的東西,我也害怕我自己,我怕我會變成怪物,我真的好怕……”


    “不會的,你不會的,”裴澍言撫摸著他的頭發安慰,“等杜教授把它拿掉,一切都會恢複正常的,你還是你,跟以前一樣。”


    真的會這樣嗎?


    徐洛聞不知道。


    他隻能也這樣希望著,希望一切都能朝著好的方向發展。


    ·


    從醫院出來,徐洛聞打車迴家。


    坐上車,他拿出手機,打開通話記錄,最上麵一條就是那個來自k市的陌生號碼。


    徐洛聞猶豫片刻,打過去。


    那邊很快接聽,說話的卻是一個女人:“喂?你哪位?”


    徐洛聞猶疑著說:“你好,剛才這個手機號給我打了電話。請問您是?”


    “喔……”那邊安靜了兩秒,“剛才我兒子玩我手機來著,可能不小心打到你那邊去的吧,不好意思啊。”


    不等徐洛聞再說什麽,那邊就掛了。


    徐洛聞愣了一會兒,上網搜到之前在k市住的那家酒店的電話,然後打過去。


    “你好,xx酒店。”是一個年輕男孩的聲音。


    “是蘭海嗎?”徐洛聞問。


    “我是,”那邊說,“你是?”


    “我是徐洛聞,你還記得我嗎?”


    “記得記得,”那邊立刻笑著說,“且忘不了呢。”


    “是這樣,我問你件事,”徐洛聞說,“當時我走的時候,為了讓你寄戒指給你留了地址和電話,你有沒有把我的手機號給過別人?”


    蘭海說:“除了快遞員,我還給過一個白頭發的帥哥。”


    白頭發?


    心髒被一隻無形的手捏住,四肢百骸瞬間冷了個透。


    蘭海接著說:“你走的那天晚上,一個白發帥哥帶著你跑丟的那隻小猴子來找到店裏,說要去c市找你把猴子還你,我就把你留的地址和手機號給他了。他去找你了嗎?”


    白狼真的沒死……他竟然真的沒死!


    “喂?徐先生?”


    徐洛聞迴神,說:“他還沒來找我。”


    蘭海說:“他當時沒錢,我就建議他去酒店旁邊的工地搬磚掙錢,現在工地早竣工了,他要是還沒去找你的話估計就不會去了吧,誰會為了給陌生人還猴子跑幾千裏啊,這種事雷鋒都幹不出來。”


    “好,”徐洛聞說,“我知道了,謝謝你。”


    掛了電話,徐洛聞思緒翻騰。


    白狼六七歲逃進雪山,到現在少說也有二十年,退化得連人話都說不囫圇,在人類社會的生存技能恐怕還不如一個三歲小孩。沒錢,沒身份,沒文化,沒常識,一無所有的他想要穿越人海找到千裏之外的自己,難度和西天取經沒什麽區別。


    他不可能找到我的,徐洛聞想,絕不可能。


    不行,以防萬一,他得換掉手機號,搬家,杜絕一切可能。


    徐洛聞在離家不遠的地方下了車,去營業廳買了個新手機號,然後邊往家走邊給譚嘉應打電話:“喂,嘉應,我洛聞,剛換號了。我要賣房子,你甭問我為什麽,隻管幫我賣就行,然後再幫我留意一下你們小區或者附近有沒有房子,出租或者出售都行。沒出什麽事,原因我以後會告訴你,你先幫我辦行嗎?好,謝謝。”


    掛了電話,正好到小區門口。


    一抬頭,卻看到了數日不見的李彥。


    “你怎麽在這兒?”徐洛聞問,“來找我的?”


    李彥點頭:“我有話跟你說。”


    徐洛聞說:“附近有一個咖啡廳,我們去那兒喝杯咖啡吧。”


    說完他轉身就要走,卻被李彥拽住了。


    “去你家說行嗎?”李彥眼神懇切,“是特別重要的話。”


    徐洛聞暗暗納罕,他們倆交情尚淺,能有什麽特別重要的話說。


    猶豫片刻,他還是點了點頭,說:“那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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