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毅。”秦始皇背著雙手在堂前踱著步。


    “臣在!”蒙毅微一欠身。


    秦始皇來到他麵前,問:“你覺得甘羅如何?”


    “不知陛下問得是先生的哪一方麵?”


    秦始皇道:“所有!”


    蒙毅認真地想了想,“臣以為……先生哪方麵都很好。”


    “你們相識多久?”


    “不到十天。”


    秦始皇眉毛一挑,“不到十天你就覺得他好?”


    “臣也很意外,這可能就是先生的魅力所在。”蒙毅微微一笑。


    “將軍!”這時候,門外傳來近衛的腳步聲。蒙毅和嬴政齊齊望去,隻見顧約滿身是血,被一人架著走了進來。


    “先生!”蒙毅大驚,急忙奔出去。


    顧約此時已處於半昏迷狀態,聽到卓淩的聲音,抬起眼皮確認一眼,左手抓住他的衣服,似乎想要說什麽,最終身子一歪,徹底昏死過去。


    “先生!”蒙毅一把抱住顧約,雙手所及盡是血。


    “夏無且!”嬴政高喝一聲,立馬有近衛前去敲響夏禦醫的門,把尚在睡夢中的夏禦醫給拉了出來。


    顧約已被安放在秦始皇的臥榻上,嬴政一把揪住衣衫不整的夏無且,惡狠狠地道:“朕要你醫好他!”


    可憐夏無且自從荊軻刺殺嬴政時,扔了個藥袋替秦始皇爭得了寶貴的時間之後,就被嬴政盯上了。


    鹹陽宮中就算了,還每次出巡都帶上他,讓他一大把年紀還要隨著出巡儀仗顛簸,自己的身子骨都快要撐不住了,還得替別人看病。


    今晚好不容易可以在琅邪郡守安排的府邸臥榻上睡個安穩覺,沒成想還沒合眼多久,就被人極其粗暴地拉起來。


    此刻被嬴政揪著衣襟,夏無且頓時從睡眼惺忪的半昏睡狀態下清醒過來,急忙整理了下衣袍,朝著嬴政行了一禮,幾步來到榻前,一看到顧約,老頭兒眉頭就緊緊地皺了起來。


    夏無且其實是個不怎麽有上進心的人,醫術也不見得如何高明,原先在各禦醫中也是平平無奇,極易被人忽略。


    自從朝荊軻扔了個藥囊被秦始皇盯上,成為侍醫之後,夏無且便心道苦矣,迴去老老實實啃了諸多醫書。那之後,醫術倒著實精進不少。


    老頭兒先是替顧約把了把脈,隨後起身翻看了下他的眼皮,解開少年的衣服,看著那縱橫交錯的無數傷口,伸手按了幾下,重重地歎了口氣。


    蒙毅一臉緊張:“夏禦醫?”


    夏無且拿過藥箱,一邊替顧約上藥包紮,一邊道:“陛下和將軍安心,先生的傷勢看著雖重,真正的要害卻都被他避開了。而且此前,必是有位高人替先生處理過傷口。他的身子骨很好,隻是失血過多暫時昏迷,待老臣開幾副補血益氣的藥加以調養,相信過不了多久便能康複。”


    蒙毅和嬴政同時鬆了口氣,秦始皇看向近衛統領,以為是他幫顧約處理的傷口,道:“做的很好,自行前去領賞。”


    近衛統領惶恐地道:“臣不敢邀功,這傷口……是先生自己處理的。”


    正在開藥方的夏無且咦了一聲,眼中閃過一絲驚異,接著又繼續低頭寫藥方。


    嬴政又問道:“刺客都抓住了?”


    近衛統領麵露慚愧之色:“被先生留下的十三人全都死了,還有一部分逃走了,另有一人……被先生放走了。”


    “十三人,還有逃走的!”嬴政臉色都變了,他原以為隻有一名刺客,此時一聽,頓時就怒了。


    一旁的蒙毅也是倒吸一口冷氣,問:“逃走的有幾人?”


    近衛統領滿頭大汗:“應當……不少於十餘人。”


    嬴政一腳踹飛一邊的案幾,拂袖怒道:“看來朕對這些刺客太縱容了。”


    “陛下息怒!”蒙毅道,“所幸先生無性命之憂,還殺了他們十三人。此番他們定是元氣大傷,短時間內應該不會再卷土重來了。”


    “把這十三人的腦袋砍了,朕要掛在禦駕上,以儆效尤。”


    蒙毅大驚,“此舉不妥,請陛下三思。陛下出巡,意在固權。此等宵小之輩,不足掛齒。陛下若是掛顱示威,一方麵顯得小氣,另一方麵,更會讓有心之人借義士之名前來行刺。況且眼下榮成出現祥瑞,懸顱於禦駕,怕是會衝犯祥瑞之氣。若是先生清醒,定也會阻止陛下。”


    “你現在倒是會拿甘羅來壓朕了?”秦始皇鐵青著臉。


    “先生做事皆有深意,陛下可還記得先生放走了一人?”


    秦始皇將目光投向近衛統領,“甘羅可曾說過原因?”


    近衛統領早在嬴政踢翻案幾之時便已跪倒在地,見陛下發問,立馬如實相告:“先生說此人尚且明目,未失初心,於是便留了他一命。”


    蒙毅略一沉吟,問:“先生又是如何評價其餘之人?”


    “先生說他們是一群被所謂的正道俠義蒙蔽雙眼的瞎子,留著也隻會盲目從風,禍紀亂民,便讓我們把他們全都殺了。”


    “說的好!”嬴政道。


    蒙毅接過話題道:“刺客、義士和遊俠三者之間並無明確界線,私下聯係頗多。一直以來,陛下深受某些偏激之人所擾,經常被偷襲行刺。而這其中,絕大部分人跟陛下並無仇怨,隻是被那些以訛傳訛之語所騙,才對陛下的行為有所誤解,加入到行刺陛下的行列中。


    先生定是看出了這一點,覺得那人尚能靠自己的雙目判斷是非,由此留他一命放其離去。待此人看清此中真相,明白陛下並未如他人所言,他自會去勸說其他俠士。如此一來,先生不靠一兵一力,便能從內部瓦解他們行刺陛下的信念,這比陛下通過懸顱震懾,要徹底和高明許多。”


    嬴政沉默不語,表情依然有些陰沉。


    蒙毅又道:“臣知陛下素來手腕鐵血,但為政者手段不能一成不變。陛下何不暫時嚐試一下其他風格,說不定會出現意想不到的結果。”


    嬴政擺擺手,揉著眉心,看著蒙毅滔滔不絕大有不說服他誓不罷休之勢,便在地上緩緩坐了下來,“依你,依你便是。”


    “陛下可是累了?”蒙毅看著嬴政臉上的疲憊,又看了看霸占著臥榻的顧約,猶豫道:“臣這就讓人把先生移到隔壁去。”


    “不必,讓人再抬張臥榻進來即可。”


    蒙毅微微一怔,隨後對近衛統領揮揮手,後者了然地退出去叫人準備臥榻。


    ……


    翌日,出巡儀仗繼續浩浩蕩蕩朝著榮成的方向進發。


    嬴政坐在禦駕馬車內,看著臉上毫無血色的顧約,沉聲道:“你又何必急在這幾日,等傷養好些再追上來也未嚐不可。”


    顧約清晨就蘇醒了過來,不顧蒙毅等人的勸說,非要跟著出巡儀仗一起出發,著實把禦醫夏無且氣得不輕。


    老頭兒哼哼唧唧斜眼看著少年,吹著胡子瞪著眼:“也不能仗著自己年輕,就胡亂折騰自己的身子骨,不然老了可就有苦頭吃嘍。”


    結果顧約一句話,讓老頭兒差點咬到舌頭。他說,“我隻比陛下小三歲,不年輕了。”為了能跟上大部隊,顧約也是開啟了不要臉的模式。


    老頭兒驚得手指一抖,拔掉了自己好幾根胡須,然而看到秦始皇和蒙毅兩人一臉平靜,他才接受了這個頗為震驚的事實,嘴巴開合幾下,最後怒道:“你都這麽老了還瞎折騰!”


    秦始皇抽著嘴角,忍著脾氣沒有發作。蒙毅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心道老禦醫真是糊塗了,陛下比先生年紀還大,這不是也把陛下給罵進去了麽。何況,這裏年紀最大的,貌似就是他老禦醫……


    顧約沒想到這老頭兒如此難纏,萬般無奈之下隻好拿出殺手鐧,從懷裏掏出一本鬼穀子所著的醫書塞給他。


    鬼穀子的名氣實在是太大了,在各個領域上都有著非同凡響的影響力。果不其然,看到這本醫書,夏無且眼中再也容不下其他人。隻見他凸著眼珠子,和拿到《本經陰符七術》的胡亥一樣,死死抱著醫書,防賊似的看著顧約,生怕他反悔。


    然後夏無且再也顧不上計較少年的年齡與傷勢,如獲至寶似的把醫書藏進襦衫,一路瞪著眼睛,一副防盜防賊防眾生的樣子,迴到了自己的馬車內,迫不及待地研習起來。


    禦駕自然是最不顛簸的,而對於顧約和秦始皇同坐一車,不用說其他人了,就連李斯都一副毫不意外的表情。


    顧約靠在車壁上,上個車就已經耗去了他半條命,此刻連動下手指的力氣都沒有。


    嬴政讓他過幾天再追上來,或許真是擔心他。可他好不容易才把趙高支開,若是因為傷勢耽誤幾天,等出巡儀仗到了榮成,趙高看他不在,到嬴政麵前搬弄一下是非,那他之前製造出來的機會可就白白浪費了。


    所以這幾日,他得給秦始皇洗下腦。不過在此之前,還得先來幾劑猛藥。


    “陛下可知昨夜行刺的人中都有誰?”強打起精神,顧約有氣無力地問道。


    “除了原六國那些逆賊,還能有誰。”


    “其中那個領頭的,被其餘人叫做荊少俠。”顧約側頭看著嬴政,強調道,“他的武器,也同湛盧一樣,屬於天下名劍。在刺客的心中,那是一柄獨一無二的聖劍。”


    嬴政臉色陰沉,幾乎是咬著牙說出的那幾個字:“荊軻之子?魚腸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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