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妮絲覺得自己像是沉入了一片沒有任何光源的水域, 她的眼睛看不見任何東西,耳朵裏全是不甚清楚的嗡嗡聲,雖然還有些意識,卻根本沒法兒感受到自己四肢的存在, 隻能任自己像一具屍體一樣, 往更深處沉下去。


    她是知道自己快要死了的, 這種乏力感大約就是人將死之時的感覺,她雙眼無神地看著頭頂上的那片漆黑,眼眶酸澀, 眼淚在淚腺開口徘徊了一圈,卻終究沒有湧出眼眶。


    前一十九年, 除了母親早亡, 她從未受過任何挫折, 她自由自在地在科林斯灣奔跑, 她知道迴頭就能看見父親含笑的臉。即使後來的生活中闖入了那一對美得不似真人的雅典母子瓜分了她父親的愛, 她也從未感覺到沮喪, 西莉亞盡可能彌補了她生命中缺失的母愛, 而阿羅, 陪伴著她從女童, 長成了出嫁的少女。


    而後……


    她遇見了列奧尼特, 有了自己的孩子。


    孩子……


    孩子?!


    這一瞬間,又不知道是哪裏來的力氣, 她掙紮著, 緩緩伸出自己的右手, 輕輕地按在自己微微凸起的小腹上。


    她的孩子。


    她的孩子還沒有死,她感覺得到,她甚至還看見了一個蜷縮在黑暗角落裏的小姑娘,用含著盈盈淚水的眼睛看著她,說:“母親,我好冷……”


    她的孩子還沒有死,她得活著,她得活下來!


    她握緊了拳頭,咬著牙,往上麵遊去,也不知道遊了多久,她眼前慢慢出現了一片朦朦朧朧的光亮,她憋著一口氣,盡力上浮,在衝出睡眠的那一刻,那些一直在她耳朵裏嗡嗡作響的聲音,終於清晰了。


    “王子,請您盡快做決定,再晚一些,等王妃醒過來了,就遲了!”


    “等她醒過來了,就不是原來那個給您唱歌跳舞的王妃了,她隻會變成嗜血的怪物,見人就咬,到時候,斯巴達就毀了!”


    “列奧尼特,想想你的子民,想想斯巴達!”


    “她的手動了!她要醒來了!”


    “天哪她該不會馬上衝出來咬人吧?”


    “……”


    各種各樣,雜七雜八的聲音清晰地湧入尤妮絲的耳朵,而這些聲音中,獨獨沒有列奧尼特的,她覺得自己連唿吸都變得小心翼翼的,她想睜開眼,看一看列奧尼特此時是什麽表情,但又不敢睜開眼,怕隻要自己的眼皮輕輕顫了顫,就被會當成怪物,一刀砍下頭顱。


    她閉著眼,心中恐懼而又絕望,但缺失了視覺,聽覺與觸覺又變得極為靈敏,她能感受到自己躺在堅硬的木板上,那些聲音來自她的上方,像是站在高高的蒼穹之上的神祇,隨隨便便的一句話,就能宣判她將來的命運。


    她甚至感覺到自己的唿吸越來越稀薄而急促,仿佛緊繃著的豎琴弦。


    在那些聲音之中,她忽然間就聽見了一個熟悉的低沉的聲音:“動手吧。”


    “啪”。


    那根豎琴弦,像是被春季山嵐輕描淡寫地掃過,就這麽斷了。


    尤妮絲那時也顧不上什麽了,睜開了眼睛,那一瞬間她看見自己躺在一具黑漆漆的棺木裏麵,離地麵還有好遠的距離,身上披滿了幹枯的葦草,那些平時對她恭敬有加的人就站在地坑的邊沿,盯著她看,那些披著盔甲的斯巴達戰士們手持著她見過無數次的夜巡火把,隔著熊熊火光,她一眼就看見了那個沉默著的高大的男人。


    那些人在她睜眼的一瞬間反射性地向後退了好幾步,隻有那個男人,依然站在邊沿,動也不動,默默地看著她。


    她看不清楚他的的眼神,但她知道,他也舍不得的。


    “不要殺我……”她輕輕地按著自己的小腹,眼神哀切地看著他,“我不能死,我們的孩子,她還活著,等我把她生下來,你再讓他們把我的頭砍下來好嗎?”


    他沒有迴答。


    那些人聽見她還能正常說話,稍微鬆了一口氣,又走到了地坑邊沿,探頭探腦地觀察她,見她的眼睛沒有變成血紅,也沒長出尖利的獠牙,更沒有衝出地坑見人就咬,徹底放下了心。


    “殿下,事不宜遲,請盡快做決定吧。”


    尤妮絲認得這個人,她從科林斯來的時候,這位將領率領了衛隊前來迎接,帶著她走進了連城牆都沒有的斯巴達城。


    “王妃被那個希洛人咬了,絕對活不下去,她臉色灰白,已呈瀕死之相,此時不過是迴光返照,那個孩子,也活不了的,請殿下盡快做決定。”


    這個人尤妮絲也認識,他是王宮內的醫者,正是他診出自己懷有身孕,臉帶笑容地將這個喜訊告訴了列奧尼特。


    “列奧尼特!這不是你一個人的想做什麽就做什麽的時候,你作為斯巴達未來的王,你知道你該怎麽選擇,你不忍心,我來替你決定!”


    這個人尤妮絲更是熟悉,他是列奧尼特的叔父翁忒斯,跟列奧尼特一樣,向來寡言,但平常對她也是照顧有加,在知道她懷孕之後,更是難得地笑了笑,喝了她窖藏的葡萄酒之後,說她肚子裏的孩子是斯巴達新的未來。


    “呯”一聲,利劍出鞘,翁忒斯握著劍正要向她刺來,她睜大了眼睛,看著火把在劍刃上映出的火光,心髒飛速跳動起來。


    而這時,一隻手握住了翁忒斯握著劍柄的手,她一直看著的那個男人終於動了,然後她聽見那個平時總是帶著輕輕笑意的聲音用嚴肅而冷漠的聲音說:“我來吧。”


    那一瞬間,尤妮絲覺得自己的胸腔忽然變得空空蕩蕩,心髒不甘而虛弱地低吼著,呻/吟著。


    “好!斯巴達男人就應該這樣。”翁忒斯將劍交給列奧尼特,“我知道你愛她,但斯巴達男人是不能因為所謂的愛情而左右,以至於葬送國家的,列奧尼特,在你身後,是千千萬萬的斯巴達人,以及後世千千萬萬年的斯巴達的未來。”


    列奧尼特緊緊握著劍,用沉默迴應自己的叔父。


    跳動的火光劈開了沉沉的夜色,卻怎麽也照不亮他那雙淺藍色的眼眸。


    “這裏是拉哥尼亞平原,你身後是泰格特斯山脈,身上披著的是歐羅塔斯河畔的葦草,你在斯巴達,永永遠遠在斯巴達。”列奧尼特看著她,輕輕說道。


    尤妮絲睜大了眼睛看著他,看著他舉起利劍,鋒利的利刃帶著火光,她感覺到眼淚終於衝開眼眶,奔湧而下,她急切地哀求著:“列奧尼特……那時我們的孩子,你說過的……你會看著她長大,教她瀟灑利落地跨上戰馬,陪她去沙棘林裏采果子……”


    列奧尼特的劍尖一頓。


    “不要殺了她。”尤妮絲語無倫次地說,“你讓我死一千次,一萬次,都沒有關係,她還沒有出生,她還沒有見過這個世界,還沒有見過你……列奧尼特!”她忍不住哭出聲來,聲音因哭泣而變了腔調,“她也是你的孩子……”


    列奧尼特的劍有了些微微的顫抖。


    這個時候,所有的人,包括躺在棺木裏的尤妮絲,都在等著他做決定。


    他沉默了許久,啞著嗓子說:“你要死了,尤妮絲。”


    尤妮絲張了張嘴,眼淚無聲地衝刷著她的麵頰。


    是啊,她要死了,這個孩子,也活不成的。


    列奧尼特重新握緊了劍柄,對她說:“不要原諒我。”


    他說完,將手中的劍用力地刺了下來,刺進了她的小腹。


    疼痛瞬間蔓延而上,直直鑽入心髒,她在被希洛人咬住側頸時都沒有哭,這時卻忍不住發出一聲慘烈的哭號,隻不過她覺得,這聲哭號並不是她的,而屬於她腹中那個正在死去的孩子。


    列奧尼特刺出這一劍之後,就放開了劍柄,他收迴手,置於身側,又變成了那個嚴肅沉穩的斯巴達王子。


    那些向來寡言的斯巴達人在這時用盡了自己畢生的詞匯,稱讚他們的王子果敢決斷,將來定能帶著斯巴達登臨第二次輝煌,再次書寫祖先多利亞人的戰爭史詩。


    對於躺在墓坑的棺木裏的尤妮絲,他們隻有一句話。


    “既然是王妃,那就不要火焚了吧,棺木釘死,澆上銅汁,就算變成嗜血怪物也跑不出來,之後好生安葬,也算給科林斯那邊一個交代了。”


    列奧尼特聽了之後不置一詞,隻是隔著火光看尤妮絲看了許久,才點了點頭。


    這次,尤妮絲不僅沒有看見他的眼睛,連他的相貌也看得模糊,也許正如醫館所言,她要死了,隻不過她倒寧願自己從來沒有醒來這麽一遭,直接在昏迷中被他們割下頭顱,就不用直麵這麽剜心的一劍了。


    幾個斯巴達戰士用繩子拉著沉重的棺蓋,緩緩地朝下放,準備合上棺身。


    她看得越來越模糊,胸腔中那顆艱難起伏的心髒也疲倦地放緩了腳步,在棺蓋徹底合上之前,她拚盡全力,說了一句話。


    “我不怪你,但正如你所言,我不會原諒你。”


    她的聲音很小很小,也不知道列奧尼特有沒有聽見,下一刻,棺身與棺蓋合為一體,連一絲火光也未能透進來,她似乎感覺到滾燙的銅汁澆鑄在棺木上,將這具棺木,徹底鎖成了毫無縫隙的囚牢。


    她睜著眼睛,盡管看不見任何東西,然而聽見自己虛弱的心髒最後掙紮著跳了一下,再無聲息。


    尤妮絲,科林斯王長女,斯巴達王妃,卒於公元前一千年,卒年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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