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落魄的時候, 大概是父親為了使我克服對水的恐懼,將我扔進歐羅塔斯河的時候吧。”


    尤妮絲懶洋洋地靠坐在床榻上,眼神專注地看著列奧尼特,他坐在床邊, 正埋著頭, 用那雙被兵器摸出了厚厚繭子的手, 仔仔細細地給她剝葡萄皮,一邊剝,一邊說著自己小時候的糗事。


    他是斯巴達的王子, 也是斯巴達式教育的模子裏刻出來的極為標準的斯巴達戰士,高大健壯, 沉默寡言。一開始, 他們每天的對話僅僅不過必要的兩句, 大多數時候他都用點頭或者是搖頭示意, 不到萬不得已絕不開口, 尤妮絲在出嫁前, 父親就告訴過她, 對於斯巴達男人來說, 語言是軍令, 所以他們從不輕易開口。


    而如今, 他已經能神色如常地說起自己的過往,說著說著, 將已經剝好的晶瑩飽滿的葡萄湊到了尤妮絲嘴邊。


    尤妮絲伸出舌頭將葡萄卷進自己的嘴裏, 舌尖順帶舔了舔列奧尼特的指腹。


    葡萄酸酸甜甜的汁液在唇齒之間逸出, 她挑著眉看著列奧尼特,而後者隻是愣了愣,隨即無奈地笑著搖了搖頭,然後又埋下頭,為她剝葡萄。


    她用手撐著床榻,朝他的方向湊了湊,問道:“直接把你扔進歐羅塔斯河?萬一你還沒學會怎麽辦?”


    “那是我無能,不配做斯巴達的王子。”列奧尼特語氣平靜地說道,“斯巴達的戰士不應當有畏懼的東西。”


    “你母親沒有阻止他嗎?”


    “如果我沒有克服,母親會因為我而感到失望,覺得自己有負於斯巴達。”


    “還好你最終克服了。”尤妮絲拍了拍胸口,然後想到了什麽,又輕聲問他,“那將來,你會像你父親那樣,把我們的孩子丟進河裏嗎。”


    列奧尼特抬眼看了她一眼:“怕是我還沒把他丟進河裏,他的母親就會過來胡攪蠻纏吧。”


    尤妮絲嗔了他一眼,他平日裏嚴肅的臉上多了幾分笑意,然後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


    尤妮絲蹭了蹭他的手掌,用額頭感受他掌心粗糙的繭子,然後感受著對方的指腹從她的額頭滑下鼻梁,再到嘴唇,她輕輕笑了笑,又感受到了對方的大拇指指腹摩挲著她嘴角的弧度。


    她睜開眼,隻看見他的喉結微微上下抖動,似乎也是在笑。


    摩裏亞半島上的夏季都是大同小異的,幹燥無雨,隻是科林斯灣有著略帶腥味的海風,或多或少還是能感受到一絲絲水分,而拉哥尼亞平原,則是無可救藥的燥熱,時時刻刻都在經受著烈日毫無保留的炙烤。


    尤妮絲就是在嫁到斯巴的第二年夏天懷孕的。


    她懷孕之後,沒有再整天在王宮裏閑逛,也沒有跟著列奧尼特去歐羅塔斯河畔散步,甚至連提起筆來,想給科林斯寫一封信,剛寫了沒幾句,就被列奧尼特攔腰抱起,動作溫柔地放到了床榻之上。


    “你可不能累著。”


    尤妮絲對此頗有些不滿。


    她很小的時候母親就過世了,父親對她可以說是寵溺至極,從來沒有強迫過她做任何事情,於是她從就像是一個野孩子一樣,帶著阿羅跑遍了科林斯大大小小的街巷,坐在衛城的城牆上吹海風,躺在城外的野玫瑰叢裏睡午覺。


    突然間被摁在一個對她而言極為狹小的範圍裏不能隨意走動,倒真是讓她有些憋得慌。


    於是列奧尼特就每天抽出一些空來陪她,給她講講故事,有雷打不動的多利亞人征服摩裏亞半島的輝煌曆史,還有自己小時候的糗事。


    “我跟你就不一樣了。”尤妮絲彎彎的眼睛裏滿是盈盈笑意,“我從來沒有這麽落魄過,我的父親不舍得讓我受苦。”


    列奧尼特點點頭,用自己慣有的嚴肅語氣說:“你就是應該被寵著的人,我不會讓你受一點點苦的。”


    尤妮絲笑他:“那之前他們逼我跑步擲鐵餅的時候你為什麽不阻止?”


    “那是為你好。”列奧尼特認真地說,“我希望你更變得更強壯一些,健健康康的,活很久很久。”


    活很久很久。


    尤妮絲至今也不知道,列奧尼特的這個願望,算是對她的祝福,還是對她的詛咒,她的生命確實延續至今,隻不過作為人類的靈魂,早就已經在她十九歲那年,就已經徹底消散了。


    那段時間尤妮絲每日待在寢宮之內,什麽事也做不了,隻能坐在窗前,數著太陽的高度算時間,負責照顧她的侍女們會定時將豐盛的餐點端到的房間,然後向她說一說斯巴達城內近段時間來的趣事。


    其實尤妮絲是不相信這座城池會有什麽趣事的。


    她還未來斯巴達時,尚還聽說斯巴達傳說中有一位最美的王後海倫引發了長達十年的特洛伊戰爭,而到了斯巴達,她才知道這個連像樣的城牆和街道都沒有城池有的隻是整齊劃一的軍隊踏步聲,以及沒有一絲海風的夏天。


    不過有一天,那個侍女說到城中的一個將軍的兒子,被一個突然冒出來的希洛人活活咬死。


    尤妮絲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傳說,有些新奇,便問道:“活活咬死?那兇手呢,抓到了嗎?”


    “沒有,他逃得很快。”那個侍女說,“最近王子帶兵鎮壓了希洛人的又一次暴動,死了一千多個人,估計是個餘孽想要泄憤吧。”


    尤妮絲點了點頭。


    在列奧尼特的故事裏,多利亞人是橫掃於摩裏亞半島的猛虎,他們摧毀了強大的邁錫尼,繼續南下,然後來到了拉哥尼亞平原,輕鬆地打敗了這片平原的原住民,建立起了屬於自己的城池斯巴達,將原住民充為自己的奴隸,成為“希洛人”。


    而後,斯巴達又征服了鄰邦梅塞尼亞,將梅塞尼亞人並為“希洛人”,於是“希洛人”徹底成為了斯巴達的奴隸的代名詞。


    “不過奇怪的是,那個被活活咬死的人全身血液都被抽幹了,也不知道是什麽情況。”侍女說著,也有些不解地搖了搖頭。


    大概是什麽怪病吧。


    尤妮絲這麽想著。


    而很快地,第二個受害人又出現了,是另一位跟隨列奧尼特鎮壓希洛人叛亂的將軍,同樣的是被一個希洛人狠狠扼住了脖子,用牙齒咬穿了動脈。不過他作為一個久經沙場的將領,倒沒有不明不白地死去,而是拚著最後一口氣,用自己隨身的匕首,割開了對方的手腕。


    據目擊者說道,他當時聽見了銳器切割石頭一般的刺耳的聲音,而那把匕首的利刃在那個希洛人手腕上磕卷了刃,也隻割開了一個口子,隻不過那被破開的創口並不像所有人想的那樣鮮血狂注,而隻是滲出了點點黑紅的陳舊的血跡。


    那個希洛人當然也是逃走了,他的速度非常快,即將是訓練有素的斯巴達戰士也遠遠不及。


    而最可怕的,則是當天,那位將領的妻子正為他整理遺容時,已經死亡多時的將領忽然猛地睜開眼睛,用一雙血紅色的瞳孔死死地等著自己的妻子,然後張開了嘴,露出了嘴裏兩顆尖利得仿佛野獸的獠牙,往自己妻子的脖子上咬去。


    還是他兒子守在一邊,耗盡了力氣才將他的頭顱砍下,顧不得自己卷了刃的兵器,便提著父親的頭顱扔進了廚房的爐灶裏。


    一瞬間,詭異的藍色火光衝天而起,隻不過這火卻是冰冷的。


    而他那個已經被父親咬了的母親則在彌留之際有氣無力地說:“這病,太可怕,快,趁我還沒有斷氣,趕緊砍下我的頭,燒了吧……”


    於是,那個少年在一天之內,含淚砍下了父母的頭顱,親手扔進了大火之中。


    “所以,王子讓您不要離開寢宮,是正確的。”侍女說,“城裏流行起了怪病,實在太危險了。”


    尤妮絲聽了,拍了拍胸口:“放心,我絕對不會到處亂跑了,畢竟……”


    她摸了摸自己的小腹。


    畢竟,她所承載著的,還有另外一條小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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