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約與崔蓬上了船, 傅默寧拿了些吃食出來,卻聽有歌女在唱歌,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 那歌女的聲音哀婉纏綿,傅默寧不禁走出船艙去看。


    原來一紫衣女子坐在對麵的花船上,那女子穿淺紫色的襖裙,長發垂肩, 傅默寧湊近了, 還能看清她袖中天水碧的絲巾和她腳下同色的繡鞋。


    “這位姑娘, 能否邀沈大人出來一見?”


    傅默寧望著那女子, 那女人抱著琵琶站起來,“賤妾姓宋,是西江月......”


    姓宋的女人話還沒說完,傅默寧就扭頭進去了,“大人, 外頭有個姓宋的女人找您。”傅默寧簡直懶得多說一句話, 沈約長得好看,身邊的女人真是一個賽一個的多,且妖。


    沈約起身出去,崔蓬正拿杯子喝茶,傅默寧不期來了一句:“大都督是不會放過你們的。”


    “甚麽?”崔蓬仰頭。


    傅默寧呶呶嘴, “我說, 你們別得意, 大都督的耐性是有限的,你們要是敢越雷池一步,沈大人就沒有將來了,你也不想他沒有將來吧?”


    傅默寧說得煞有介事,她是真的很擔憂沈約的將來,她一麵又很清楚唐縱的手段,她勸沈約不動,隻好轉身來規勸崔蓬,希望她替沈約的仕途多考慮。


    誰知崔蓬望著她,卻笑了。


    “你笑甚麽?”傅默寧不明所以,還有些懊惱。


    “沒甚麽,多謝傅姑娘提醒,我省得了。”


    崔蓬又接著端了杯子喝茶,傅默寧睃她,“你!”


    說實話,崔蓬不怕,她根本不怕唐縱,她也用不著怕唐縱。原先她初迴大明前途未明,所以處處受唐縱掣肘,如今該死的不該死的都死了,葉明跑了,大概是迴了日本,如果要將他們擊垮,靠大明水軍山迢路遠去攻打,還不如她迴朝鮮指兵日本更為方便。


    是的,崔蓬打算迴朝鮮了,那些藏在日本釜山和大阪的海盜,她準備迴了朝鮮,用餘生的時光和他們慢慢打。


    至於沈約,崔蓬白淨的手指在茶杯上碰了碰,她想,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天命讓你富貴,豬也能飛上天,天命教你落魄,諸葛武侯也有躬耕於南陽那幾年,沈約是成是敗,都看天命吧。


    崔蓬將沈約之仕途歸於天意,她也曾經想過她手握崔家的二十萬雄兵能不能給沈約帶來甚麽實際利益,或者給自己在大明王朝帶來一股新的力量。


    可崔禮於中途扼殺了她的想法,崔禮說:“你想拿我崔家的兵在大明風光,還想拿我崔家的兵權借花獻佛,休想。”


    崔蓬這些日子老是頭疼,她一時間想起伊秀那個美麗的女子,她想起她手提的刺刀,她想起那天的豔如春花之血。


    崔蓬想起崔德,那個不怒自威的老人,他是一個戰將,老人的一生波瀾壯闊,晚來將代表他終身榮譽的將軍令交給她,她如何能做出背叛崔家,拿崔家的兵狐假虎威耀武揚威的齷齪事。


    到那百年之後,她該如何到九泉之下去見崔老爺子?


    崔蓬的頭愈發疼了,她想尋個大夫,她是哪裏病了?


    沈約去了外頭,他原以為外頭裝神弄鬼的女人是徐樂樂,可他一抬頭,那女人不是徐樂樂,她說:“賤妾給沈大人見禮了,沈大人好,賤妾姓宋,宋執蕭。”


    “宋姑娘好。”沈約點頭,他一向都不會拂了女人的顏麵的,尤其是美麗的女人。


    宋執蕭說:“我有一位姐妹,她知道沈大人今日遠行,她又覺得此生大概無緣和沈大人再見,於是今日特意遣我來給沈大人送行。”


    宋執蕭抱起琵琶,“我有一曲唱給沈大人聽,沈大人走好。”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弦。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


    冬生與春生講:“如今花姑娘們都是有組織有團體的了,不信你瞧,那寧波徐娘子肯定就在那艘花船上。”


    花船與北上的客船終於漸行漸遠,那女子的琵琶聲聲聲在耳,徐樂樂究竟在不在那艘船上無人知道,但有一件事她是說對了,徐娘子與沈約,終生再未相見。


    崔蓬迴京之後,夏生去碼頭接她,而沈家無人來迎,沈約等了片刻,才確定沈家確實無人來接他。


    楊寶兒道:“沈兄可有寫信迴京,可有通知下人?”


    沈約覺得這約莫是唐縱的小把戲,唐大都督不許人來接,那怎會有人來接。


    傅默寧道:“我已經通知過家裏人了,還有三小姐,我也通知了。”傅默寧如今一直管唐玉蝶叫三小姐,唐玉蝶是唐三小姐不假,但如今她已為人婦,喚作夫人似乎比較妥當。


    沈約也懶得糾正傅默寧的叫法,他一想到唐三坐在床上耍蛇弄寶的樣兒,他就覺得頭疼。


    崔蓬指著夏生,“你送沈大人迴家,我和楊大人順路,勞煩楊大人帶我一程。”


    崔蓬跟著楊寶兒走了,崔家和楊寶兒的府邸確實順路,沈約迴家則要出城,沈大人坐在夏生的馬車上,覺得頭又要開始裂了。


    崔蓬迴了家,有人在閣樓上等她,是個男人,崔蓬原以為是唐縱,那人一轉過來,卻是霍韜。


    女人紓一口氣,霍韜卻笑,“很緊張,很怕唐縱來找你麻煩?”


    崔蓬緊繃的神經鬆了,人一鬆懈,就閃了腰,她往軟塌上一靠,就很久沒起來。


    崔蓬病了,閉門謝客。唐縱登門三次,次次被拒在門外,崔家的香料鋪子也暫時關了門。崔家隻有一位客人,就是鎮國公霍韜。


    霍韜幾乎天天來,崔蓬麵色昏昏,女人披頭散發躺在床上,春生和夏生輪流來喂藥,霍韜每天請各種名醫來給她看病,但看來看去,沒個準頭。


    有人說,“這位姑娘月事不調。”有人說,“非也,非也,這位姑娘需要滋陰補陽。”有個更為大膽的說,“這位姑娘的心病恐怕是男人,她若找個伴侶,也就不藥而愈了。”


    崔蓬總之是不知道大夫們說些甚麽,倒是崔禮一臉鄙視,“胡說八道!”


    崔禮簡直懷疑這位國公爺是專門請一些腦子不正常的大夫來逗樂的,因為這些大夫每來一次,霍國公爺就哈哈大笑,有時候樂得前仰後合,崔禮覺得這些大夫簡直不知所謂。


    崔禮細細給崔蓬看了病,但崔蓬的脈象顯示她沒有大病,隻是有些心悸和脈搏過快,崔禮便根據病症來抓藥,將近十天過去,崔蓬還是沒有醒。


    唐大都督等得不耐煩了,他覺得他等了很久,尤其是他想見的女人已經迴來了,他卻見不到,那種看見卻吃不到的感受實在撓心撓肺,讓人好像等了一輩子那麽久。


    一生到底有多長,沈約覺得沒有多長,若問唐縱覺得有多長,唐大都督覺得一生足夠長,太長了,長到他睡膩了小蓮小花小草們,才等到他想的女人迴來。可人迴來了卻不見他,唐縱覺得不能再忍,再忍下去,他就不是他了。


    崔禮換了好幾張藥方,崔蓬根本不見好,反而越來越壞,夏生感覺不妙,他想到了一個詞:“藥石無靈。”


    最早的幾天,霍韜也是笑嘻嘻的,等十天過去,床上的女人依舊不睜眼的時候,霍國公爺也笑不出來了,他帶來的大夫們再開一些低俗玩笑,他就覺得不合時宜了。


    仲夏六月,這是一個令人春風沉醉的晚上,夏生正要關店鋪,一人一隻手擋了過來,唐縱一雙冷泠泠的眼睛望著夏生,“她人呢?”


    崔蓬那女人迴京十多天閉門不見,依著唐縱的性格,他早就一隻手掐上對方的脖頸了。但此時無用,躺在床上的女人不聲不響、不言不語,唐縱簡直不知道她是活著還是已經死去。


    崔禮用他細瘦的手指替崔蓬診脈,崔二公子標致的眉眼略睃了唐大都督一眼,很快就收迴了眼神,不再流連。


    唐縱原先疑心崔禮也是個女人,此刻見了崔禮那不鹹不淡的眼神,心道:莫非他果真是個男人,天下哪有女人用這樣的眼神看我?


    唐大都督顯然被他府裏的小蓮小花小草們慣壞了,他太相信自己的男性魅力,他有權、有錢,還有長相,他憑什麽不受女人喜歡。


    可天底下的事情哪能事事都隨人願,莫說他唐大都督的魅力不是天下無雙,就連英俊且富有天下的嘉靖皇帝,也並非人人都愛。


    恭奉夫人白湘靈求到了皇後方嫿的跟前,說請她開恩,讓她出門去一天。方嫿如今不是那個南京城墊著書本舞蹈走路的閨秀了,她成了皇後娘娘,有了威嚴。


    方娘娘年紀並不大,但因為她是皇後,所以穿著比其他妃嬪看起來都嚴肅許多,方娘娘穿一身黃色的常服,指甲上是嵌滿了珍珠寶石的護甲,白湘靈求到跟前來,方嫿睜開眼睛,“你要到哪裏去?”


    “我......我,霍韜病了,我要去看他。”


    白湘靈不知怎麽想的,霍韜告訴她戚英姿病了,她卻與方嫿來說,是霍韜病了。方嫿精致的眉眼落在白湘靈的臉上,有些哀憫,“霍國公爺病了?幾時的事?”


    “請娘娘開恩,許妾出門,一日,隻需一日就好。”


    白湘靈伏在方嫿跟前,平日裏高傲的恭奉夫人低垂著頭,方嫿先是看她,然後仰著頭,心裏轉過千百心思。


    方嫿成皇後之前,進宮路說起來還有些崎嶇,據她所知,原先霍國公爺是不要她的,但後頭不知怎麽迴事,霍國公爺去了一趟寧波,帶迴來一個貌美的女人,那時候方家人都以為白湘靈是霍韜自己的女人。


    結果霍韜帶著白湘靈跟方嫿一道進了北京城,方嫿心裏就有些不確定了,後來霍韜果真是讓白湘靈上中祀獻舞,白湘靈先進宮了。


    但人生的際遇很難說,方嫿也不知道皇後娘娘張皇後要死,並且死得毫無聲息,她更不知道,嘉靖皇帝會指了她出來做皇後。


    內宮中絕不是無波無瀾的,但方嫿清楚自己的家世,在嘉靖皇帝指她當皇後的時候,她又開始慶幸,幸好這是大明朝,幸好大明朝的皇妃皇後們是不需要世家身世的。


    白湘靈還匐在自己腳下,方嫿並不是個刻薄的人,雖然在這幾年內她被白湘靈分薄了寵愛,可她既然做了皇後娘娘,還要甚麽寵愛呢?


    方娘娘伸手將白湘靈扶起來,“去吧,但沒有一日,半日,宮門落鎖前必須迴來。”


    方嫿忽然覺得,白湘靈和霍韜是甚麽關係,她好像也不在意了,她成了一個生不出的孩子的皇後,她怕自己的前景與張皇後一樣,猝死於深宮而已。


    白湘靈在一個小黃門的掩護下除了宮門,那小黃們是個采買太監,等一出宮門,小黃門就說:“皇後娘娘吩咐了,小的落日前在這裏等您,如果白娘娘不迴來,那小的也不再等。”


    方嫿用一種放逐的姿態告訴白湘靈,你願意迴來就迴來,不願意迴來我也不勉強,但是有一點,你要是敢不迴來,就永遠也別迴來了。


    或許方嫿心裏是怨恨白湘靈的,一個如此貌美奪目的白夫人珠玉在側,皇帝陛下哪還有別的心思去一覽群芳?


    方嫿才放走了白娘娘,康嬪就找上門了,“妾給娘娘請安。”


    方嫿略微點頭,她很少和這位馬家娘娘打交道,她對於康嬪了解不深,最多也就知道她叫馬蓉,若問起別的,也就是她舊年死了一個兄長,另外有一個也從錦衣衛指揮使的位置上撤職了。


    馬家,風光大不如前了。


    “邵天師身體不好了,皇上的精神也越發的差,他老是說想找些藥吃。哎,前些日子聽說霍國公爺府內來了一個善於炮製春.藥的仆人,皇上很感興趣呢。”


    康嬪不請自來,來了就開始說霍韜的閑話,方嫿疑心馬蓉是知道了自己放白湘靈出宮去看霍韜的事情,但實際上馬蓉要說的不是白湘靈和霍韜,康嬪馬娘娘懷疑的是麵前這位方皇後和霍鎮國公的關係。


    說來也巧,馬鳴衡自從離開了錦衣衛,他的消息反而比從前靈通了,比如他在五城兵馬司裏就聽說了方皇後和霍鎮國公的一段趣聞軼事,傳說當年張璁張大人發現方皇後是在霍鎮國公的府中發現的。


    這就很耐人尋味了,馬鳴衡自覺自己掌握了天機,他傳信給自家的姊妹,康嬪心思重,她並沒有直接戳到嘉靖皇帝跟前去,而是轉頭來了方嫿跟前敲邊鼓。


    馬娘娘覺得,隔靴搔癢永遠不如直接撓人臉來得痛快。


    這不,方皇後的神態就變了,康嬪站起來,笑嘻嘻的,“皇後娘娘也要告知霍國公爺一聲,私自煉藥是使不得的,皇上知道了,又該不高興了。”


    方嫿放走了白湘靈,原以為康嬪收到風聲,是來興師問罪的,誰知聽她的話鋒,好像是說霍韜和自己有點甚麽?


    好人不易做,做不好,屎盆子都扣到自己身上來了。


    方皇後仰起頭,“找個人去看看白娘娘,時間差不多,也該迴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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