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悄然到了嘉靖十七年, 這一年沈約已經三十一歲了。


    三月二十三,沈約三十一歲的生辰。楊寶兒早早就去福林樓定了一桌宴席, 說是要替沈約賀壽。傅默寧也是積極,她替沈約做了一雙鞋, 她的手工實在不值得稱道,但心意無價,並且鞋底子和鞋麵都是她尋了繡房的繡娘做的,她隻是在靴子上繡了一簇蘭草。


    傅默寧將白底黑麵的靴子捧出去, “沈大人, 祝你年年有今日, 歲歲有今朝。”


    傅默寧如今不和戚英姿當年一般裝束了, 她換了襖裙,頭發也梳了起來,前頭用珍珠小簪壓了鬢角,所以看起來也與當年的戚英姿也不那麽相同了。


    沈約與楊寶兒並著傅默寧一道去了福林樓,白案點心上過一輪, 還是沒見冬生、春生與崔蓬身影, 小二哥來問了幾迴,廚房菜都準備好了,是否上菜,楊寶兒知道沈約心意,一直說:“再等等。”


    冬日的雪都化了, 梨花滿枝, 杏花滿枝, 過上三五日,桃花也該滿枝了。


    漕河北段冰封的這些日子裏頭,張延齡張大人餓死在南京獄中,南京一片康泰,北京城內嘉靖皇帝的寢宮也修好了,從失火到新的宮殿竣工,隻用時四個月。


    崔蓬並沒有去哪裏,她帶著冬生和春生給沈約刻了本《營造法式》,她曾經在崔家的庫房裏見過一集南宋刻本,去年匆匆忙忙,等今年她想起來沈約生辰的時候,才慌忙尋人去刻。


    崔蓬寫信給崔禮,崔禮迴信,並且在信中嘲笑了她,但還是給她把那套南宋刻本拿了出來,崔蓬覺得不好意思,便用銀製,將銀子熬化成漿,再請工匠刻了一遍。


    崔蓬急忙忙往福林樓趕的時候,小二哥正上了第八道熱菜,‘破鏡重圓’。


    所謂破鏡重圓,是用白豆腐和鴨蛋黃製成的一道菜,白豆腐做底,上頭擺著很多對切半的鴨蛋黃,隻要吃菜的人將下頭的白豆腐舀上一勺,上頭所有的鴨蛋黃都會自動合攏,上頭整整有十六瓣鴨蛋黃。沈約才舀了一勺碎豆腐,蛋黃們都自動合攏了,並成了八個圓整的圓月亮。


    “沈約,我......”崔蓬推門進來,帶著一身的濕氣,江南煙濕雨濕,加上寧波臨海,水汽霧氣還有絲絲雨氣混在一起,崔蓬的鬢角結了水珠子,隨時要滴下。


    沈約擱下那勺白豆腐,裏頭的鴨蛋黃又分開了,圓上的蛋黃再次破成兩半。


    崔蓬手裏捧著一本銀刻的書,沈約望著她笑,楊寶兒在一旁道:“來了就好,來了就好!”


    傅默寧沒有言語,她低頭舀了一勺豆腐,心道:要圓就圓,要分就分,不圓不分,折磨誰呢?


    隻吃一口豆腐,破鏡就能圓上了。


    沈約接過崔蓬的書,問:“怎的這麽重?”


    春生跟在後頭解釋,“是銀漿,上迴沈大人的書掉海裏,書險些弄壞了,我家公子怕沈大人保存不善,便換了個法子,這樣沈大人今後水裏火裏都盡管去,書絕不會壞。”


    楊寶兒聽得發笑,隨後用一種很有深意的眼神看了沈約一眼,意義千萬。沈約也迴看他,楊寶兒笑:“沈兄,今日是你的生辰,來,吃菜,多吃菜......”


    眾人吃了飯,喝了酒,崔蓬吩咐春生和冬生拿些食物去佘奶奶處,沈約道:“不必忙,開席之前,我已經著人去了。”


    崔蓬點頭,“那就好,怪我,我最近記性越發差了,還有齊大有,他那邊......”


    沈約還是笑,“也一道送過去了。”


    崔蓬今日穿著淺黃的衣裳,衣袍下擺有杏枝,沈約瞧她一眼,說:“嘉靖十年,金殿外也擺了杏花,一叢一叢,很是燦爛。”


    嘉靖十年,也就是七年前,沈約在今日這麽一提,不知道是想說些甚麽。


    崔蓬笑,扭頭看他,“身體好些了嗎?”


    前頭兩人低聲交談,傅默寧走在最後麵,她不想當個人見人厭煩的影子,她也不想當甚麽戳人心窩子的刀片子,所以唐縱來了信,再三催促,她都沒有做聲。


    傅默寧不做聲,冬生倒是不耐煩了,他說:“楊大人,咱們甚麽時候迴京,我要見大都督,大都督答應幫我尋人,我想問問我妹妹的事情。”


    冬生是最見不得沈約與崔蓬一道膩膩歪歪的,他的心眼子都偏在唐縱身上,他還指望唐大都督帶他入軍營呢。楊寶兒想了想,迴道:“我們月底動身,先上南京,在南京轉內河迴京。”


    ......


    春夏之交的時候,沈約、楊寶兒與崔蓬相攜春生和冬生迴京,船行至南京城,就被告知南京城裏頭出了亂子,船暫時過不去了。


    船夫們隻知道城內下了禁令,並不知道究竟為何事,楊寶兒與沈約隻得下船,折道進了南京城。


    南京城內那支專門建來保衛南京防禦海盜的士兵們造反了,他們嘩變,並殺掉了南京戶部侍郎。


    南京城內所有高級官僚都聚攏在一起,他們商討如何解決此事。


    沈約與楊寶兒進城的時候,那支戍軍的頭領正在守備的官衙裏坐著,他將整個南京城的高級官員全部拘押在一起,任由他們商討解決辦法。


    戍軍領頭的是個低階軍官,瞧他的服製,還不上五品,但官署外頭被他的人包圍得水泄不通,崔蓬他們一行在外頭看著,士兵們還當他們是看熱鬧的群眾,競相驅逐,“走開,都走開,我們裏頭正談判呢。”


    談判,楊寶兒似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他正要嚴詞嗬斥,崔蓬已經瞧見了士兵隊伍裏的趙全,趙全好像也看見了她,但不敢辨認。


    趙全捅了捅身後兩個站位的齊幼林和顧師洋,三人交頭接耳,都衝崔蓬看過來,沈約發笑,在崔蓬耳邊低語幾句。


    趙全道:“那不是沈大人嗎?”


    齊幼林看沈約和崔蓬的親密勁兒,低聲嘀咕,“不對勁吧,要是咱們將軍迴來了,她還能和沈大人這麽好?”


    顧師洋嘟嘴,“我覺得那不是將軍,一點都不像,再說那個沈大人不是成婚了嗎,他不做駙馬爺了?再說了,他怎麽會在南京?”


    趙全一直盯著崔蓬的臉,“我看那就是將軍,你們懂個屁!”


    正說著,崔蓬眼睛眨了一下,趙全覺得自己眼花,正瞧著,卻見崔蓬的眼睛又眨了一下,趙全這才尋了個借口,“替我看著,我去茅房。”


    “去吧,去吧”,餘下兩人接著嘀咕,“那到底是不是將軍?”“有點兒像是,又不太像......”


    趙全轉入暗巷,卻見那白衣男人真的在那頭等他,趙全試著喊了一聲:“將軍?”


    崔蓬朝他笑,“全大腿子。”


    趙全湧起來一陣不知是悲是喜的酸澀感覺,他覺得自己好像想掉眼淚了,年入中年的男人低下頭,偷偷用袖子擦一下,再抬頭的時候,就見沈約和楊寶兒都來了。


    “領頭的是個守備,叫彭威,他就是告發張延齡張大人的那個小人,他過去是張大人的副官,後頭不知怎麽說,他非說他瞧見了張大人打小人,還說張大人害的人是皇上,真是......”


    趙全邊說邊搖頭,“我們也不想反的,確實是日子過不下去了,那個叫彭威的剛剛扳倒張大人,正得意,他說造反,竟把弟兄們都煽動了。我和齊幼林還有顧師洋覺得情況不妙,決定跟著他們先看看,免得他們窩裏鬥,先把咱們給清算了。”


    崔蓬聽得想發笑,這種窩裏反的老把戲,真是百試不爽。楊寶兒卻越發嚴肅,他不知軍中這麽多齷齪事。


    “將軍,你是不知道,南京城裏的事兒,去年的時候,長江沿岸的收成不好,洪的洪,旱的旱,今年剛開春,南京城內的米價就漲到八分銀子了。”


    趙全說:“聽上頭的意思,這都是戶部想出來折磨人的法子,原先戶部尚書說清查士兵,把陣亡的士兵從清單裏麵劃掉,這樣削減開支。本來也沒什麽,後來上頭又覺得這樣省不了幾個錢,就想出來新的法子,說將咱們的糧食兌錢比例降低,原先一石米兌出去,能換五分銀子,後頭說一年裏有兩個月隻能兌換四分銀子。”


    趙全歎口氣,“將軍,你說這日子怎麽過,真的是過不下去了!還有今年春天,不知道戶部是怎麽想的,那個林侍郎說取消咱們衛的妻糧,將軍,這是十二石的米糧啊,這妻糧要是取消了,你說,我們這日子怎麽過啊!”


    楊寶兒道:“所以彭威就造反了?”


    趙全點頭,“他帶著一百多個人闖入了公衙,把戶部的林侍郎殺了,喏,屍體還在衙門口掛著呢。”


    “窮兇極惡。”楊寶兒牙齒打顫,最後吐出來四個字。


    沈約心道,舊年冬天皇帝寢宮失了火,南京戶部想出這麽多法子弄錢,難保不是入不敷出,最後隻得壓榨戍軍的利益。


    南京的高級官員們坐在一堂,也在討論林侍郎舉動不妥當的問題,一個說:“哪裏弄錢不好,哪怕去找富戶們征稅,也比扣這些將士們的妻糧強啊!”


    “事後諸葛亮,馬後放炮!”


    另一個說,“現在知道這些人不好得罪了,瞧瞧林侍郎的屍體,還在外頭掛著呢,數數,你們數數,他的屍體上頭有多少支箭,三千戍軍,一人一支,恐怕你一個人也數不過來。”


    南京戶部尚書傅璿按著額頭,“如何,如何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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