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約好像有了個毛病, 他一聞見女人香, 就想作嘔。今兒早上,他在兵部翻閱案卷,侍郎大人從外頭進來, 侍郎大人路過沈約的身邊的時候,好像帶著一陣脂粉味,沈約差點沒忍住一口吐出來。


    侍郎大人是個很講究的人,他衣著幹淨非常體麵,更時時換上最時興的配飾, 熏最宜時的香,沈約抽出帕子捂住嘴, 侍郎大人還側目看了他一眼。


    待到下衙,唐縱又請沈約喝酒,這迴更嚴重了,等唐縱家的婢女從沈約身邊走過的時候,沈大人聞見那些個丫鬟頭上的桂花油味道,竟直接吐了出來。


    唐縱不知他妹婿得了甚麽重病, 立刻找傅默寧來問, 唐縱擔心是不是唐玉蝶給沈約吃了甚麽丹藥,想要謀害沈約的命。


    傅默寧說:“沒有,三小姐和沈大人沒有直接接觸, 沈大人也沒吃三小姐給的東西。”


    傅默寧一進來, 沈約就不吐了, 唐縱三十有六, 又成過親,不說別的,他這點子眼力見還是有的,這頭笑一笑,將沈約與傅默寧關在門裏,自己出去了。


    唐大都督心想,沈大人你也是三十歲的人了,還裝甚麽雛兒,還吐,吐給誰看呐?


    唐縱能找來傅默寧,純屬巧合,唐大都督原先並不知道傅默寧能對了沈約的胃口,因為唐大都督本身並不喜歡這種女人。


    中軍大都督唐縱原先有過一任妻子,那位妻子出自榆林大家,是個大家閨秀,但這位閨秀對自己的夫婿很是冷漠,她不愛唐縱,她隻鍾愛舞刀弄槍,尤其是愛賽馬。


    新婚的時候,唐大都督想著新婚燕爾,還是寵愛對方一迴,兩人去馬場賽馬,結果他的妻子險些贏了他。


    對於此事,唐縱想起來就心有餘悸,他唐縱的一世威名,險些就栽在這個女人手上了。大半年之後,他的妻子有了身孕,其實唐縱心裏是很高興的,他唐縱有後了啊,不管是男是女,總之是他唐縱的孩子,那就不能虧待。


    於是唐大都督開始奉獻熱情,開始夜夜歸家,他不為別的,就為了那女人肚子裏的孩子。


    等到孩子五個月的時候,他的妻子就在家裏呆不住了,說悶,非要去馬場騎馬散心,唐縱拗不過,隻得隨行。


    唐縱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她騎馬,唐縱也騎馬在邊上跟著,她射箭,唐縱讓人給她舉著靶子,她要做什麽活動,唐大都督都一心一意在旁邊愛護著,生怕他的女人傷了身體。


    懷孕的女人有一種特別儂豔的氣色,唐大都督心想,這女子也不是毫無可取之處,等她生了孩子,以後再跟她生一個,多生幾個,她當了母親,以後也就安分了。


    唐縱正沉浸在自己對未來婚姻生活的構想裏,一個眨眼,那女人就騎馬跑了。唐大都督迴神,召喚士兵,“追!”


    他的妻子名叫吳月柔,再沒有比這更溫柔的名字,盡管吳月柔對唐縱一點都不溫柔。等唐縱上馬追上去的時候,才發現吳月柔想踏過榆林防區,她直奔蒙古而去。


    守邊的戍軍已經拉開.箭.弩,那女人穿一件肉桂色的披風,她騎馬的時候,披風隨風漸起,像極了那天夕陽下的紅雲。


    箭.矢飛出去,吳月柔背後中箭,唐大都督想喊一聲,“活捉她”,但已經晚了。吳月柔不行了,她從馬上墜落,懷著他的孩子。


    唐縱根本沒搞明白吳月柔突發奇想來這一出是想弄甚麽,她想騎馬射箭都可以,但她為什麽要穿越大明戍軍的防區往蒙古那邊跑。


    吳月柔死了,沒留下什麽遺言,也沒說一句半句多餘的話,等唐縱抱起她的時候,她剛剛成了一具屍體。唐大都督怒了,這個女人,到死的時候都沒正眼瞧他。


    唐縱埋了吳月柔,他一直當她不懂事,他以為她不知道那裏是榆林防區,不知道那裏埋著重兵,隨時準備抵抗蒙古人偷襲。


    唐大都督的第一個妻子沒了,第一個孩子也沒了。後頭有人將榆林的另一戶貴胄家的姑娘塞給唐縱,希望得到唐家的垂青。


    唐縱收拾了心情,準備去迎接新一段婚姻,誰知道才剛剛見麵,那姑娘就問她:“大都督聽戲嗎?”


    “聽戲?”


    唐縱搖頭,“我不聽戲。”


    那姑娘說:“我有一出戲想說給大都督聽,不知大都督有沒有耐性聽上一聽。”


    唐縱心想,女人就是花樣多,唐大都督彎腰在椅子上坐了,“姑娘請說。”


    “過去陝西有個大戶,大戶姓吳,他家裏有個貌美的姑娘,那姑娘十三歲上就會騎馬射箭,後頭在十五歲的時候還射殺了一個蒙古人。那姑娘覺得自己勇猛無敵,從此以後她便時時偷襲蒙古人,用箭射殺之。”


    唐縱抿著嘴微笑,心裏冷哼,殺一個是運氣,還真當自己能殺一雙?


    “一年之後,那姑娘遇見了一群蒙古人,她口袋裏的箭矢不夠用,正想著如何脫身,結果遇上了那小撮蒙古人的頭頭,那撮蒙古人的頭頭是個英俊的年輕將領,他放了她。”


    唐縱翹著腿,開始低頭磨指甲,姑娘道:“大都督莫急,我的故事不長,快說完了。”


    唐縱給了個假笑,“嗯,卞娘子繼續。”


    姓卞的姑娘繼續說:“後頭一來二往,這兩人有了感情,但天有不測風雲,吳家被陝西的另一家大戶瞧中了,吳家的姑娘也去當了那家大戶的長媳。”


    唐縱的臉色漸沉,他還沒說話,那卞娘子卻站起來,她指著唐縱,“都是你,若不是你,月柔就不會死,她早就和脫脫雙宿雙飛了!”


    卞家的姑娘原與吳月柔是舊相識,她覺得是唐縱橫刀奪愛,毀了吳月柔和脫脫的幸福。


    “哼”,唐縱冷笑,“不與爾等婦孺一般見識。”


    果真是一出好戲,唐縱扭頭就走了,唐大都督心想,女人真是寵不得、慣不得,對她們三分好顏色,她們便真的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脫脫”,一個蒙古人,唐大都督當天晚上就去將那個藏在榆林城裏的蒙古小將軍揪了出來,他讓人給那個卞娘子傳信,說是請她看戲。


    卞娘子以為是去戲台,還專程打扮了一番,穿了桃紅的繡鞋,淡紫色的錦緞衣裳,她一到現場,便瞧見唐縱令人將脫脫從城樓上丟了下去,脫脫活活被摔死。


    卞娘子昏了,昏在了榆林城門下,唐縱冷看了她一眼,扭頭走了。


    從此榆林再也沒有大戶人家的小姐肯和唐縱接觸,不管官媒、私媒說破了嘴,唐家長媳這個位置,也沒人肯做了。


    那一年,嘉靖十年,唐縱正滿三十歲。


    唐縱總之是一不做二不休,他令人將吳月柔的屍體掘出來,又令仵作開腔剖腹,他將他的孩子取出來,是個女孩子,唐縱單獨埋葬了他的女兒,他給她起名,佩玖。


    《詩經》有雲,‘彼留之子,貽我佩玖’,唐大都督的長女唐佩玖被埋在唐家在榆林的桃林裏,那正是個桃花盛開的時節。


    至於吳月柔的屍體,原本唐縱提著鞭子,想鞭屍三百,然後暴曬,等她自己的屍骨被烈日曬成油,再化成灰燼。


    因為愛過,所以恨。


    後頭就有了沈約聽來的傳說,唐縱的妻子死了多年,他沒去她墳前看過一眼,果真寡情。


    唐縱總之不是個多情人,傅默寧自榆林遠道而來,她從沒肖想過唐縱,唐家的長子嫡孫,延綏總兵官、中軍大都督,她也肖想不起。


    傅默寧從榆林那個小地方出來,她也沒想過她能遇見沈約,這個和陝西漢子完全不一樣的另一種男人,她覺得沈約身上有種別樣風情。


    沈約側著頭想吐,傅默寧先拿痰盂,又擰帕子給他,傅默寧長長的頭發垂下來,咱們的沈大人仰起頭,看著她,“我能聞聞你的頭發嗎?”


    傅默寧雖然沉默堅毅,但這一刻,她心儀的男人說想吻她的頭發,女孩子抿了抿嘴唇,將發尖握住,湊到沈約跟前,“給你。”


    沈約在傅默寧發間輕輕嗅了一下,傅默寧的頭發很幹淨,也沒有那種讓人難以忍受的花香發油味道,沈約點點頭,“可以了,多謝。”


    唐縱是不知道他的妹婿和他的遠房表妹在屋子裏做甚麽,他不在意,他根本也不想管。等他想起自己還有點事兒沒辦的時候,他就上街了。


    唐縱的府邸、霍韜的府邸,都在北京城最顯貴的大街上,其實崔氏的香料鋪子,也在這附近,等唐縱出門拐個彎兒,他就瞧見了崔蓬的白衣。


    “自是白衣卿相。”


    不知怎麽的,唐縱一見到崔蓬的那身白衣裳,他就念出了這句話,其實誰都知道唐大都督不是個愛念詩的人。


    “蓬蓬,你在作甚?”


    唐縱冷不丁站在崔蓬身後,女人嚇一跳,她轉過身來,“唐大都督大駕光臨,敝店蓬蓽生輝。”


    崔蓬講了句客氣話之後就叫夏生出來招唿客人,她自己往庭院裏頭走,“誒,本督難得來一迴,蓬蓬不打算帶本督欣賞欣賞你們朝鮮崔氏的好風景?”


    唐縱上來就是一頂大帽子,他也不論私交了,開口就是你們朝鮮崔氏。崔蓬定了心情,“大都督裏麵請。”


    崔家的宅子別說比不過鎮國公霍家的後院,比不過唐家榆林的園林,就是連唐縱在京城裏的宅子都比不過,裏頭除了兩棟小樓,另有道人工掘的溝渠,再有一堵灰牆和一條三尺寬的小橋,實在無甚麽可看。


    單薄的風景一眼就到邊,唐縱假惺惺的四處欣賞,崔蓬道:“大都督遠來是客,不如上樓喝杯茶吧。”


    “好好,本督正有此意。”


    崔蓬領唐縱上樓,甫一上樓,唐縱就開始留心裏頭的用具和裝飾,他一直懷疑崔蓬是個女人,他不止懷疑崔蓬是個女人,他還懷疑崔禮也是個女人。


    若這朝鮮崔氏的兩位公子都是女人,那真就精彩了,唐縱的眼珠子四周看,他也不嫌自己露不露痕跡,唐大都督簡直想直接問:“你們崔家兩個女人到我們大明朝來做什麽,當間諜嗎?”


    崔蓬親自給唐縱泡茶,唐縱朝內間看,他看見一件輕紗,唐大都督絕對不會看錯,論百步穿楊的本事,軍中能做到的人不多也不少,但這種極端考究眼力的事情,絕對要算上他唐縱一個。


    “大都督愛喝什麽茶?”


    崔蓬轉身的功夫,唐縱已經進了內間,他從一個木箱裏勾出一件桃紅色的薄紗,等崔蓬端著茶站在門口的時候,唐縱已經掀開了箱子,裏頭滿滿一箱子女人衣裳。


    唐大都督笑得怪異,“喲,也怪本督粗心,竟然不知道蓬蓬竟然在京城裏養了女人啊,蓬蓬怎麽不領出來讓本督瞧瞧?本督別的不說,對付女人還是很有經驗的,本督可以幫蓬蓬瞧瞧,看看這女人是想騙蓬蓬的錢還是想騙蓬蓬的色。”


    “不勞大都督費心。”崔蓬一杯滾燙茶水直接往唐縱手上潑過去。


    唐縱腳下一動,扭了崔蓬的手,“本督不怕燙,但本督怕冷,這熱茶始終都要涼,蓬蓬可別凍著了,已經過了中秋,天氣可要涼了。”


    兩人手掌捏在一處,崔蓬將茶杯往空中一拋,她抓住唐縱的手腕就往地上摔,唐縱身子一側,長臂伸出去接住從高空著落的茶杯,嘴裏還說:“蓬蓬這習慣不好,動輒就要摔東西,這盡是女人愛幹的事。”


    唐縱一隻手接住茶杯,一隻手果斷扯了崔蓬手臂將她摔倒在床,崔蓬還沒起來,唐縱就一條長腿跨在床上,唐大都督端著杯子,“明明是雌的,偏偏裝男人,我今天非要看看你們弄甚麽鬼。”


    崔蓬一條腿往唐縱.胯.下掃,唐縱跳開,“老子這幾年就沒見過你這麽野的女人。”


    唐縱手中茶盞還有半杯水,他往崔蓬身上潑,崔蓬抬臂膀往唐縱脖頸攻擊,唐縱將那茶杯子用腳尖一挑,茶杯落在床上,他兩手騰空,捉了崔蓬手臂,再次將她往床上一壓,“老子看你這婆娘,就是不見棺材不落淚。”


    崔蓬又要去掃唐縱下身,唐大都督用手臂扼住她脖頸,“說,到我大明朝來有甚麽企圖?”


    崔蓬被抑製了唿吸,她摸到身下的茶盞子,想往唐縱頭上砸,殊不知唐縱將她的手狠狠一撇,“這茶本督不愛喝,味兒太重,本督也不喜歡你們朝鮮女人,一股高麗棒子味。”


    逐漸冷卻的茶水潑在崔蓬身上,也濕了她的衣裳,唐縱按住她脖子,口中說:“怎麽連個胸都沒有,你是女人嗎?”


    崔蓬的麵色已經由紅變白,再變成了青紫,唐縱一手扯開床上女人的交領白袍,“老子就不信邪,難道你不是個女人,你要不是個女人,老子的名字今天就倒過來寫。”


    崔蓬當然是個女人,所以唐大都督的名字也不必倒過來寫。崔蓬白袍裏頭是厚厚的白布條,白布緊緊纏著女人的胸,那布條似某些地方裹小腳的女人一樣,它將女人的胸束縛到沒有,甚至壓平。


    “他媽的,你不疼嗎?”


    唐縱咧嘴,他戳了戳崔蓬的胸,“女人挺胸天經地義,你他.媽.的裹這麽緊,你不疼嗎?”唐大都督自己痛快了,他就是要求證崔蓬和崔禮是不是女人,他痛快了,這才肯去看崔蓬的臉,並且瞧見這個女人眼角有了一滴淚。


    “媽的,你哭甚麽,老子又不會把你怎麽樣,你和你那哥哥就算都是女人也無所謂,老子又不會去找皇帝告你們的狀,你哭甚麽!”


    唐縱求證了自己的懷疑,於是他鬆開崔蓬,還說:“別哭了,哭得老子心裏煩,老子可不會對你憐香惜玉,看見女人哭,老子就隻想一巴掌唿過去。”


    崔蓬從床上坐起來,闔上自己的衣服,“見也見了,大都督想知道的也都知道了,大都督這就請迴吧。”


    崔蓬開始逐客,唐縱也覺得無話可說,便大步往外頭走,崔蓬站在窗戶邊上,靜悄悄望著窗外。


    “欸,你不會咬舌自盡吧?”


    唐縱本已下了樓,忽然又扭頭迴來了,他方才覺得崔蓬的表情不是很對勁,等唐大都督上樓的時候,見到崔蓬將散落在地上的女裝一件一件收拾起來,有落了灰的,她拍了拍,有弄亂的,她又仔細折好,裝進箱子裏。


    崔蓬收拾這些衣裳的表情就像在對待愛侶,唐縱越看越覺得不對勁,他有種起雞皮疙瘩的感覺,他將女人手臂一拉,“我說你是不是有什麽苦衷,你是不是遭到了哪個男人的侵犯,你告訴老子,老子喊人去踏平他全家。”


    唐縱覺得自己一番好意,崔蓬卻連頭都沒迴,她將衣裳一件件疊好,然後闔上了箱子。


    女人繼續望著窗外,唐縱心道,自己惹禍了?自己揭穿了她的秘密,她就活不下去了?


    “你該不是想老子給你抵命吧?”


    唐縱最煩某些女人一臉要死不活的樣子,他正焦躁,外頭就傳來笑聲,“誰要給誰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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