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禮的勸誡不屬於空穴來風,崔蓬想著自己是雌是雄的時候, 她忽然想到崔禮的個人問題是不是也該考慮考慮了。崔禮是個傷了根本的人, 他若是娶妻生子,生不出孩子, 女方也是守活寡。若是給他找個男人生活,又該如何堵住外頭人家的口舌?


    口舌是非,無是也非。


    崔蓬預備開一家香料鋪子, 她讓冬生去打探的貨商也找到了,冬生說全京城最受歡迎的香料都是產自南都的一家香料坊,‘檀宮’。


    至於這個檀宮的進貨源在哪裏,還需要再找,起碼北京城裏還沒有掛上‘檀宮’牌子的鋪子。崔蓬讓冬生再去問,冬生還沒摸出渠道來,卻先帶迴來了一個市井消息。


    “少爺,昨晚上出笑話了,那個剛剛娶親的沈大人,就是兵部的郎中將沈約沈大人, 聽說他昨兒在自家牆外站了一晚上, 他新娶的媳婦兒沒讓他進沈府大門。”


    冬生探聽來的當然都是市井中通過婦人的嘴改了幾道還拐過八個彎的消息,事情真實的經過是,八月初十的晚上, 沈約與他的大舅哥唐縱一道出門, 但剛出門口, 唐縱就遣走了沈約, 自己在馬車裏等人。


    沈約當然知道唐縱想等什麽人,其實說心裏話,沈約自己也想等那個人,他有很多話想問她,例如她這些年去了哪,又為何會成了朝鮮崔家的人?


    沈約想說的話有很多,但唐縱擋在他跟前,他動不得。


    沈約迴家之後,就發現自己的新房被翻了個底朝天,沈大人仔細講究過的新房被新娘子翻得不成樣子,唐家的姑奶奶就蹲在新房的床上,她在喂一條蛇。


    “咳咳”,沈約咳嗽兩聲,他差點沒在門口吐出來。唐三小姐從榆林老家帶來的兩條蟒蛇又粗又大,當時沈約進去的時候,唐玉蝶將一條蛇放在騰空的水缸裏,另一條則盤踞在新床上。床上是嶄新的褥子枕頭,那條顏色黑青的粗蛇正在和唐小姐嬉戲,唐小姐似在照顧愛侶一樣撫摸對方的頭。


    沈約站在門口,唐小姐扭頭看他,“喲!迴來啦?我的寶寶喜歡你的床,它既然喜歡你的床,你是不是不喜歡它?”


    “我......我......”沈約似乎被甚麽掐住喉嚨,那蛇似乎察覺到他的抵觸情緒,扭頭望過來,還吐著信子。


    “沒關係,你不喜歡它們也沒關係,既然你不喜歡,你就出去睡吧。”穿一身紅裙的唐玉蝶嗓音嬌滴滴的,她一對兒穿著綢麵紅靴子的小腳不著地,在床沿邊上晃啊晃,“瞧你人模人樣的,想不到膽子這麽小,沒意思,真沒意思!”


    唐玉蝶放人,沈約如蒙大赦,他扭頭進了書房,卻見書房裏也有唐玉蝶存在過的痕跡,唐玉蝶將他書桌下的土刨開了,洞刨得很深,裏頭似乎還有幾隻老鼠在來迴探頭打洞。沈約一口氣提在心口,不上不下,他想去自己弟弟的屋子將就一夜,又聽說唐玉蝶在沈醉屋裏放了幾隻瓦罐子,請沈醉幫忙照看。


    沈約被唐玉蝶看似單純無知的作風嚇壞了,他不是個不知進退的人,卻也知道唐縱在欺他沒有後台,沒有家族,也沒有支撐。


    沈約過去在京城內買了個宅子,宅子有些小,但沈約覺得足夠了,不管是他一個人生活,還是帶著妻子一起生活。後頭唐縱來看了他的宅子,說不行,說得換個大點的,沈約隻得賣了京城裏頭的宅子,改在京郊買,這次宅子是大,前後都有院子,後院還有竹林連著河,唐縱來看了,連聲道滿意。沈約不知道京郊有甚麽可滿意的,今日見了唐玉蝶,才知道源頭竟在這裏。


    唐玉蝶需要大地方給她養那些莫名其妙的玩意,沈約住的偏,外頭不著村和店,他受不了唐玉蝶和她的兩條蛇,便在院子外頭站了一夜。


    次日,沈約坐車迴兵部,他在車上睡著,才被兵部同僚知道他徹夜沒上床睡覺,便當笑話傳出來。官僚們傳給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妻子又轉個彎兒,到了仆婦丫環手裏,更是扭曲成不像話。


    末了,到崔蓬這裏的時候,已經扭成了‘沈大人和新娘子鬧洞房呢’。


    次日下衙,沈約遲遲不走,鎖門的胥吏來問他,“沈大人,怎的還不迴家,家裏的嬌妻可還等著呢。”月色之下,胥吏說著笑話,沈約卻覺得他好像要被鬼東西咬上一口,去肉見骨。


    沈約低頭,擇了自己的東西,“這就走。”


    男人走在大街上,他沒上自家的馬車,好像無人可收留他,又想到唐玉蝶帶著她的兩條大蟒,沈約低著頭,往人多的地方擠了擠。


    “誒,你的情郎,他好像被人偷東西了。”崔禮坐在閣樓上,崔蓬扭頭,“誰?”


    沈約確實要被人偷東西了,他快睡著了,走在大街上,都快睡著。一顆石頭打在那小偷的膝蓋上,小偷受痛,又一顆石頭打在那小偷的手上,小偷手裏的錢袋子掉在地上。小偷扭頭,見到一個男人指縫裏夾著好幾顆石頭子,男人笑嘻嘻地看著他,小偷‘呸’一聲,邁步跑了。


    沈約睜開眼睛,瞧見自己落在地上的錢袋,想俯身去撿,卻跌坐在地上,他沒有力氣了,感覺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你沒事吧?”冬生去扶沈約,“喂,你沒事吧?”


    冬生將軟綿綿的沈約攙起來,“兩位少爺,這人病了,他燙得厲害。”


    沈約病了,他在病中瞧見了戚英姿的臉,男人昏昏沉沉,他想,我怎麽老生病呢,怎麽老當著她的麵兒生病呢?


    冬生將沈約抬進崔家的時候,崔禮正從閣樓上下來,他抬起沈約的下巴,“嗯,長得是不錯,你眼光還是可以的。”


    崔禮又道:“你喜歡他這樣的,你怎麽不喜歡我呢,我也是他這樣的啊。”


    “咳”,崔蓬不接這話茬,問:“他怎麽病了?”


    “我怎麽知道,你問他呀。”崔禮一臉準備看好戲的表情。


    “啊......”沈約張著嘴,崔蓬靠近一點,“甚麽,說。”


    “阿姿,阿姿,我......”沈約望著崔蓬,“阿姿,我......”


    “喲!阿姿?”崔禮簡直要笑出來,他捏著嗓子學沈約,“阿姿,我可想你了,想你得緊,你想我嗎?”


    崔禮翹著指頭正來勁兒,沈約的氣息卻越發的沉,崔蓬一把抓了崔禮的胳膊,“笑甚麽,給他看病,他到底怎麽了?”


    崔禮不笑了,他在沈約身邊的凳子上坐下來,先捏了脈搏,又看他的喉舌,“病了,病入膏肓,無藥可醫了。”


    崔蓬側目瞥他,“說人話。”


    崔禮道:“怎麽,人家喊你阿姿,你都不熱情點,不哭嚎兩嗓子,抹個眼淚?”


    崔蓬扭開頭,“你不會看就不會看,治不好就治不好,少說廢話。”


    “他是寒氣入侵,浸了嗓子,看他咳嗽否,咳嗽可能就傷了肺腑,那是大病,大夫不好治,病人也不易好。”


    崔禮站起來,他招冬生,“走,我們去別處煎藥,別耽誤人家敘舊。他們是舊人,有許多舊要敘。”


    沈約開始發燒,他發燒的時候臉頰會通紅,崔蓬瞧著他,伸手去銅盆裏擰了個帕子給他降溫,帕子才蓋在他額上,男人就說:“我知道是你迴來了,你好嗎?”


    沈約閉著眼睛,“照你的性格,你肯定要說,‘我很好’”。


    沈約笑了笑,又似長長歎氣,“你好就好,你好就好啊......”


    崔蓬低頭看他,男人卻突然睜開了眼睛,“阿姿,我過去時常覺得歲月很長,為什麽歲月那麽長,我們飄飄蕩蕩,浮萍一般,沒有根基。現在我卻覺得歲月很短,短到你甚麽都來不及,甚麽都來不及就消逝了,你消逝在海上,而我,消逝在曠野裏。曠野裏沒有來時的路,也沒有遠去的燈,甚麽都沒有,或許隻有命運的齒輪會碾過我,碾過我的白骨,讓我曝屍荒野,屍骨無存。”


    崔蓬不知沈約為何要說這樣的話,她認識的沈約應該不會說這種話,沈約是個很內秀的人,他很少為傷而傷,無病呻吟。


    崔蓬想,沈約能說這樣的話,那他大概是病了,是真的病了。


    沈約拿開帕子,他一把坐起來,說:“多謝崔公子好意,但約還有要事,先告辭了。”


    沈約似乎又來了力氣,男人說:“得知你死的時候,我很傷心,我也曾去找你。我向貝兆楹借船去找你,我在海上找了一個多月,後頭我又去漕河裏找,我計算水流和朝向,以為你漂到內河去了。我順著南京到杭州,再到山東,我找了兩個來迴,我找不到你。我以為你死了。後頭我想,你死了也好,咱們下輩子換個活法再見,到時候我在海上等你,你來找我,你便也知道找尋一個人的滋味不好受了。”


    沈約一雙瑩白清瘦見骨的手按在門口的櫃麵上,“阿姿,你是個實心人,不要和唐縱打交道,你纏不贏他。還有白湘靈,她的事你不要管,內宮的事,你管不著。”


    沈約從來就和白湘靈合不來,這兩人像是一把琴上的兩根弦,總是唱不一樣的調。


    沈約說:“檀宮是霍韜的產業,你要是想做香料生意,直接去找他,他會幫你的。”


    崔蓬突然發現,她想做的事,或者她正在做的事,沈約都知道。他比她還了解她。女人的手指捏在一起,她說:“你請個同僚去你家做客,唐縱的局就破了。”


    沈約迴頭,他笑了笑,“我今日倒在大街上,被人偷東西,再被五城兵馬司的人認出來,唐縱的局也破了。”男人伸出手,指著自己的腦袋,“阿姿,保護好你自己,我的事,也不用你管。”


    沈約走了,崔蓬坐在他剛剛躺過的榻上,她心想,自己又壞事了。沈約今天進了自家的門,肯定被人看到了,若是他出去再倒地,那就是崔家的責任了。


    沈約今天得迴家,再吹一晚上的冷風,到了明天,他才能大病一場,才能真的一病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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