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約在翰林院幫助修編古籍,上頭興起,說要將《永樂大典》重新刊印一版,他們這些在會試後等待廷試的進士們都在翰林院一位正式修編的帶領下幫忙校正篆刻。編纂是有專人負責的,用不上他們這一批前途未卜的後生,說得好聽點,他們是大明朝將來的明日脊梁。說得不好聽點,他們就是自金殿出來後可能也隻是個下層官僚,被吏部發配在某個縣區,終生不能再見君上一次。


    三日之後就是廷試,據同科的進士從外頭買來的消息,消息說當日皇帝連著內閣幾位重臣都會親議廷試,而廷試隻考一道題,沈約薄薄的掌心有些出汗。他擱下筆,細心地從袖中抽出一方手帕將掌心擦了擦,這上頭寫錯一個字,又要重來。沈約不喜歡重來,他喜歡想好了才去做,包括廷試,在大殿之上說幾句話,走幾步路,他都是想好了的。


    買來消息的是監生汪瑉,早年英宗在土木堡被俘的時候,政府給那些為國家貢獻過糧馬的人一種例監的監生地位,汪家就是住在北京城裏的例監,聽汪瑉自己說,他家出了三個例監生,都是仗著當年英宗皇帝賜下的恩典。


    照常理說,汪瑉是絕沒有資格進入太學讀書的,因他祖上是奴仆。依《大明律》,乞丐、戲子、船夫,其他遊民和奴仆都禁止參加科舉考試。其他同科的進士們都嘲笑汪瑉的出身,沈約聽來這些,他是沉默的,沈家也好不得多少,沈約的父親是個工匠,同樣低賤。


    值得慶幸的一點,工匠與商人家庭,並不在被拒絕的考生之列。汪瑉探來消息,他並沒有藏私,或許他認為自己能走到這一步,已經是天降大任,他已足夠光宗耀祖了。當汪瑉告訴大家這個消息的時候,沈約從沈修編嘴裏又聽了一句話,“宦途升沉,定於謁選之日。”


    沈穆,嘉靖元年的狀元郎君,廷試之後,同年,沈狀元就進了翰林院,當年人人都羨慕他,因沈狀元的恩師是楊閣老,在大殿裏,內閣首輔楊廷和欽點了年輕才俊的沈穆為狀元,同場的進士們無一不是豔羨有加,包括沈穆自己,都覺得前頭一片錦繡。


    誰知嘉靖皇帝與楊廷和的關係並不如外頭看起來那麽輕鬆,年幼的嘉靖皇帝並不讚同楊閣老為他規劃安排好的諸事,沈穆便直接被嘉靖帝拿來祭了刀。楊廷和原想屬意嘉靖朝的第一任狀元去六部,源於仕,忠於仕。


    在沈穆等了一個多月之後,等來了翰林院的通知,那時那刻,沈穆其實不是不失望的。但他想,楊閣老看好他,前途還是光明的。


    嘉靖元年,沈穆進了翰林院,才嘉靖三年春,楊廷和就致仕了。年輕的嘉靖皇帝批準了這位老人的請求,並給予厚禮及其子的福蔭,楊廷和被賜予車隊馬匹和衣錦還鄉的榮耀,他的長子楊慎則蔭襲錦衣衛都指揮使的大賞。等楊廷和一走,沈穆就想,完了,一切都完了,他成了棄卒,一個笑話,一抹內閣與新帝權力交鋒之際新斬下的刀下亡魂。


    九年已經過去,如今已是嘉靖十年,沈穆已經不再奢求升遷,從他入仕九年的經驗來看,宦途升沉,定於謁選之日。你日後能爬到的品級,在於你被授命任職的那一日,那天你在冊子上是個甚麽品級,將來也不會差得太遠。


    日已暮,外頭有人說要去京城的飯館子喝酒,也有人說要去拜訪下朝的大人們,沈約擱了筆,他心道:從吏的身份升入官場雖是正途,但數千人充任低級官員,這絕不是能保證仕途一帆風順的途徑。


    沈約心係三日之後的廷試,沈穆在這一次的修編主持中負責刻字,他淨了手,這一刻拿帕子擦了擦,似是不經意說了一句:“太仆卿毛渠今晚上在獅子樓宴客,你要是沒事,可以去碰碰運氣。”


    毛紀是楊廷和之後的首輔,嘉靖改元之初,二月裏禮部尚書毛澄以老病致仕,到七月裏,刑部尚書林俊又以年邁致仕。嘉靖三年,楊廷和致仕,對於這些致仕的老臣,嘉靖帝表現得禮遇有加,刑部尚書林俊加封太子太保,給驛還鄉。


    楊廷和致仕之後,毛紀繼任首輔,不過僅僅隻過了兩個月,毛紀也致仕了。毛紀還鄉的時候,嘉靖帝一樣加封太子太保,給予糧食和車隊,沈穆口中的毛渠便是毛紀之子,在太仆寺任太仆卿。


    沈穆說完這話就走開了,他的聲音並不大,著實也不算小,沈約就算想忽視過去,也做不到似耳邊風穿堂而過,他輕輕曲了曲手指,終是起身,關門出去了。


    沈約出了翰林院,見到那些平日裏見慣了的同窗,大家在太學一齊聽了幾日課,間或有國子監講師來提點幾句,包括廷試有什麽規矩,有什麽講究,大家都各有門路來源,也各有說法。沈約總之是最沉默的那一個,他門戶低,人微言輕,人家說了甚麽,他都是聽,大家都說,他像個活啞巴。


    “沈兄,我們去吃飯,你去嗎?”


    說話的是楊聰,他是他們這一批進士中家境最好的一個,他的爺爺曾經是弘治正德兩朝的皇商,專門為皇宮內院提供毛筆和黃蠟。


    如今的楊聰與常人無異,參加了鄉試再考會試,會試過了才有資格廷試,他一路過關斬將走過來,並沒有享受太多的優惠。改朝和換代是誰都要克服的坎,楊聰很看得開,作為曾經的富裕的皇商家的孩子,即使現在落魄,他也是很開明和靈氣的。


    楊聰拽沈約,“沈兄,我們去獅子樓,那邊來了新的大廚,說是做得一手好杭幫菜,我們說好去試試。”


    獅子樓,杭幫菜,沈約本想拒絕,卻又想起沈穆那兩句閑話,“毛家的人在獅子樓宴客”,沈約瞧一眼楊聰,楊聰同往常一樣,笑嘻嘻的,黑眼珠子幽幽亮,並沒有甚麽異常,沈約又覺得自己多心了。


    同去獅子樓的大抵都是同一批次的進士,但有些人是沒有進翰林院幫忙編修的,照吏部給的說法,翰林院是考生前三甲能去的最好的地方,從翰林院編修到地位顯赫的大學士,一步之遙,翰林院是條青雲路。


    若是沒有見過沈穆,沈約大抵是信的,若是沒有沈穆的前車之鑒,沈約理想中最好的地方興許也是翰林院,畢竟能進到那裏就是六七品的官,升到正五品或者再往上任職內閣的大學士,好像也不是太遙遠。


    這條青雲路,沈穆走了快十年,這十年裏,他還是個編修,唯一的變動,就是因熬年限和資曆,吏部考核之後,他從初期的七品編修提至正六品,從此之後,再也沒動過。有人說沈穆是受了楊廷和與嘉靖帝決裂的連累,所以屢不得誌。其實真正進入翰林院就知道了,想要往上爬,或者得到皇帝賞識,進而受封賞,那種幾率,無異於鯉魚躍龍門。


    越過龍門的得道,反之,乖乖困在樊籠裏,等死。沈約當然不想等死,他想要的有很多很多,現在就談混吃老死,於他來說,尚早。


    眾人步行去獅子樓,走到半道上,就有人認出了前段時間被嘉靖帝罰以廷杖的鎮國公霍韜和翰林院修撰舒芬,那名進士說:“好生奇怪,他們好像也是往獅子樓而去,難道也是想去品嚐新任大廚的杭幫菜?”


    過了片刻不到,楊聰就認出錦衣衛一百戶長,楊聰撇開腦袋,衝著沈約,道:“要出事了,這馬鳴衡一出來就沒好事,大家都說他是個麻煩精,他一般不出來,出來就是要辦大事,前段時間舉報鎮國公為母服喪期間禮樂逾製,引皇上廷杖鎮國公,就是他幹的。”


    楊聰壓低聲音,“沈兄,咱們不若不去獅子樓吃飯了,換個地方吧。”有其他進士應和,“對,今日見到此等朝廷鷹犬,實在不大吉利,我等換個地方也是一樣的。”


    沈約停了一瞬,道:“既然如此,那咱們改日再聚,我寫字的筆要換了,前頭就有家筆墨店,我上前麵看看。”


    “即是如此,那我等也不勉強了,沈兄當心。”楊聰轉身時,又添了一句:“馬鳴衡的親兄是五城兵馬司的統領,馬家這位向來跋扈慣了,沈兄若是見了他,千萬要避其鋒芒,不可莽撞。”


    沈約略頷首,“多謝楊兄提醒,我省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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